第11章

    我姐姐又说:「那叫爹去同那皇帝说,他不是两朝元老吗?总得卖个面子吧。」
    我道:「啧,想也知道是咱爹在皇帝跟前点头哈腰,哪儿有皇帝迁就臣子的。」
    我姐姐恼怒道:「这也不好,那也不行,那你说说,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也有点窝火:「我就是想不出,才来找你一起想的,你同我急什么?」
    我姐姐道:「我才知道后宫隔三岔五要死女人,宫宴上我又风头辈出,若被选上怎么办!」
    我道:「宴是你自个儿要去的,歌是你自个儿唱的,诗也是你自个儿写的,问你自个儿!」
    我姐姐扶额抱怨道:「那时我才清醒,又不知那宴是做什么的,只想着要赢过你一头……」
    我道:「这回倒知道怕了。先前不知道是谁同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信神佛,不惧鬼怪。」
    我姐姐瞪我:「我说鬼是假的,可死人是真的,还那么邪门儿。你不怕死?那入宫去!」
    头脑风暴成了热讽冷嘲,我和我姐姐最后闹得要吵起来,掐了一架之后,当日不欢而散。
    四十三
    此时我已无心去打马球,或者打雪仗了。
    我娘尚未出招,我姐姐很气人,人选悬而未定,这一切都让我头大。
    卫长风来府上找我打马球,从我的神情中窥见我焦躁的内心:「你娘又逼你了?」
    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没有,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我最近忙,你少来烦我。」
    他上前一步:「她是不是又偷偷回来了,还打你了?你把袖子撩起来给我看看。」
    「我都多大了,我还撩袖子给你看,又不是……」我别开眼,「又不是小时候。」
    他亦露出尴尬的神色:「嘁,好像谁稀罕看你那二两肉似的,给你,我回去了。」
    我捏着他丢给我的那个小瓶,这是他常给我的膏药:「直接跟你哥说不要就行了。」
    他戏谑地扬眉,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我可忙得很,扔了也可惜,你不要就送人。」
    原来是这样,我在心底撇嘴。他朝我抱拳,跨上马去:「赶着去潇洒,你多保重。」
    好记仇的男人,我不过在他面前说他一次「忙于潇洒」,他惦记着,还拿来呛我。
    他扬起鞭抽马,鞭声格外响亮,留给我一个昂然离去的背影。我倚在门框上看他。
    卫长风双肩挺阔,步伐大开,光看背影,与他那挂帅出征的哥哥别无二致。
    四十四
    这背影给了我启发。
    这段时间,我与我姐姐斗个不停,我无时无刻不在观摩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对她的喜好与举止了如指掌,且与她生得如此相像,我何不扮作她的模样,去惹点麻烦?
    我在眼下点了颗风流的美人痣,再学着我姐姐平日在外人面前故作姿态的模样,像只天鹅般高傲地扬起头颅,端的是高贵冷艳的美人气质,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了府。
    翌日,我姐姐听,她昨日在城门口布施白白粥接济穷人,一时间声名鹊起,风评相当好。
    她顷刻恍然大悟,把眼角的痣遮去,学着我的样子,在京城衙门前专替老百姓击鼓鸣冤。
    此后我俩你方唱罢我登场,势必要将对方的美名炒上天去,自己逃脱入宫的命运。
    但不分昼夜地做好事相当疲累不说,若我俩风头过盛,都被纳入后宫可就都完了。
    我和我姐姐暂时休战,一起研究起当朝圣上顾岑对女人的喜好,有了惊人的发就。
    这些入宫的女人,家世、模样、才情水平皆参差不齐,只是个性似乎都不好招惹。
    我姐姐道:「后宫不是常死人吗?他是不是想以毒攻毒,用刚烈的女人镇压煞气。」
    这么一想,一切又合理起来,所以最可能入宫的不是好女人,而是有点疯的女人。
    我同我姐姐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战意:顶着对方的名号去发疯,倒简单!
    四十五
    眼见临近年关,开春在即,我娘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我势必要抓住时机杜绝入宫可能。
    翌日,我照例扮作我姐姐出门,兜里空空,不能买小摊小贩上的玩意,索性去京城菜价最贵的天香楼,敞开了肚皮四处大吃大喝,用我姐姐的名义赊账,大摇大摆地离开。再接了几朵不知哪几位公子抛来的鲜花,用姐姐的名义应约,最后我在一家围了数人的店前停下。
    人多口杂,适合登场。我凑上去,瞧见门前挂着一副对联,那字苍劲有力,刚健大方。
    「北风不解意,红尘多败笔。」
    我在心底暗暗皱眉,不止为这酸溜溜的对联,更是为这字——这分明是卫长风的字迹。
    北风不解意,北风,北风,不就是江淮北和卫长风,怎么,就连他都为我姐姐倾倒了?
    仔细一想,我姐姐在,卫长风便在,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的,难不成是为了来瞧我姐姐?
    我同我娘的脾性极像,多疑,并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当下便觉得这想法合情合理。
    烦,真烦,凭什么都向着我姐姐?我攥紧裙面又松开:既然如此,那江淮北必须入宫。
    我轻轻咳一声,便有人因那颗痣认出我的身份,四散开来,为我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那掌柜的见了我,登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来,见了财神爷似的:
    「哟,今儿个吹的是什么风,把相府的大小姐吹到这儿来了?」
    「此联对得不工整,若说是败笔,倒也算名副其实,撤了吧。」
    两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中年掌柜搓了搓手掌,眼珠一转,另起话题:
    「江大小姐,年关将至,咱今儿个想讨讨彩头,正要换联呢。只是这联不太一般,只有上联没有下联,才引来许多人探看,京中无人不知大小姐精彩绝艳,不知可有机会得您一副墨宝?」
    怪不得有这么多人在这逗留,原来是有热闹可看,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副上联。
    「长长长长长长长」
    好怪的上联,若是对得不好,这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我掩唇坏笑,高呼:「这还不简单,把笔墨纸砚拿来。」
    中年男子不疑有他,点头哈腰地去店内取来文房四宝。
    众目睽睽之下,我屏息凝神,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字。
    「短短短短短短短」
    我拍拍手,满意点头,心道我姐姐这回可要臭名远扬。
    谁知我回头却看见,那为首的老者先带头叫起好来了。
    「大智若愚!这就叫大智若愚!」
    「看似拙气,实有匠心!真是对得漂亮!有创意!有想法!」
    「京城第一美人,果真也是京城第一才女!不一般!不一般!」
    大家都说好,那自然就是好了。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说极好。
    一开始略有疑惑的掌柜不疑有他,招呼着伙计将这副墨宝高高悬起。
    我:……
    四十六
    我干的好事很快便被我姐姐发就了。
    年关将至,她好了痘疮忘了疼,又爬墙出府去买烧鹅,路过一家挂着七长七短的对联,顿觉十分可笑,上前细细端详,发就落款赫然是她的大名。
    我姐姐静静地站着,朝那对联磨了好一阵牙,连打牙祭的心都没有了,蹬蹬蹬跑回相府,又翻了进去,潇洒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跑来踹我房门。
    她双手叉腰:「我说我怎么在天香楼莫名其妙地欠了一笔债,还被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指着说是负心女,好啊,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
    我想到那滑稽的景象,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姐姐也觉得好笑,然而笑完之后,她大叫一声挽起衣袖扑上来,不顾形象地同我扭打在一起。
    几日后,我姐姐也依葫芦画瓢。她敷粉将痣遮去,走上大街小巷,在最热闹的集市里敲锣打鼓,四处有偿借阅《春宫图》与《金瓶梅》。
    京中人人只道二小姐自失了第一美人的头衔后,美人包袱骤减,路子真是越走越野。大年三十,我同她外出访友,才得知了她做的好事。
    四十七
    当时我与我姐姐正在陆然家做客,卫长风同我说了此事,揶揄地朝我使眼色,大小姐李妙语则在我姐姐面前撒泼打滚,要她快写结局。
    窗半开着,屋内点着炭,我的面颊顷刻烧起来,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气的。几朵剔透的雪花飘了进来,在窗棂上化作一滩极小的水洼。
    空无一人的庭院银装素裹,积雪把枯枝坠折了,砸在雪地上,把捉雀的野猫惊走,花色的身影在雪地里跃动,留下一串秀气的猫爪印。
    晴空是浅蓝色的糖块儿,金色冬阳无疑是团橙子味儿的夹心,这是我一生中罕见的美景,我悄悄猫腰出门,抓了团雪塞进我姐姐衣领里。
    她打了个冷战,递给我一个「来战」的眼神,便同我跑出去丢雪球。李妙语不喜欢我,她斜眼看我说幼稚,但被我俩误伤,也加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