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认不出他了。
    我真的认不出他了。
    绑着他的链条黑红生锈,上面沾满了血,几乎勒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受尽了刑罚,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死去多时了。
    牢头泼了他一盆水。
    他奋力地睁开眼睛,透过面目全非的脸,定格在我身上。
    然后他嘴角动了动,声音断断续续。
    他在说:「不认识,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杀了我吧。」
    魏冬河其实胆子很小,但从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总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如他瘸着腿,孤身来到京都寻我,见到我的那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小春,我没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怕,我原本想着去衙门告知的,林子里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断了腿……我是不是特别没用?等我瘸着回到镇上时,什么都没了。」
    记忆中,我的少年,还很怕疼。
    他爹打他时,他总是哭嚎得很大声。
    可如今,他遍体鳞伤,一遍又一遍地认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满意了,他对那主审官道:「他认了,那便三日后处斩吧,都成这样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审官赶忙称是。
    全程我都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们不知,我心里在流血流脓,从里面崩坏,一寸一寸,溃不成军。
    张云淮带着我离开,转身之际,魏冬河低下了头,他隐约在哼一首童谣——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这首童谣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欢的一首。
    当年在盛川书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总会故意气他,当面哼这首《神鸡谣》,然后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说我们不学好,气得吹胡子瞪眼。
    「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我听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别。
    他说:「小春,我要回家了。」
    第28章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马车上劫持了张云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杀我。」
    语罢,我的刀割伤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道:「你爹为你定下过的婚约,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么?」
    「人和人一样,也不一样。」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于云端之人,光风霁月,永远不要指望他们去理解扎根在土里的东西,因为他们看到的黑,永远不会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静,所以自持,自诩为天下公义。」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觉怜悯,鄙浅可笑。」
    我抢了他的马车,将他踹了下去。
    随后辗转跑路,藏身一处荒野废弃义庄,与狗儿相见。
    夜深人静,义庄鬼火重重,阴森可怖。
    为了躲避追捕,我们躺在棺材里,和死尸同睡。
    狗儿比划着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让他离开京都,自个儿找个地方谋生。
    三日后,魏冬河会被处斩,我会出现在法场之上,面对围观众人,揭露裹刀军的真面目。
    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圣上杀我也好,凌迟也罢。
    后果我已经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穷水尽,我尽力了。
    我孙云春,对得起我爹,也对得起我阿姐,对得起青石镇的每一个亡魂。
    第29章
    魏冬河死了。
    我没有等来三日后的处斩,那日我同张云淮前脚离开,后脚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
    他撑不住了,真的回了家,没有等我。
    狗儿的眼泪不断落下,比划着问我为什么不哭。
    我摸了摸他的头,只道:「你好好活。」
    我离开了义庄,在岸桩河头,等了安怀瑾数日。
    他就要离京了,贬职到京都之外赴任。
    我也上了那艘船,躲藏在船舱。
    天渐黑的时候,他回了房。
    我踹开了他的门,又关上,一步步逼近。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姐姐孙秋月吗?
    他慌了,连连后退,躲避着我:「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莫要再错了。」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年裹刀军入城,在石头巷杀人时,他为了保命,惊惧地告诉那帮人,这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没有余粮。
    桥东桂子巷商户多,还有一家米铺。
    同为青石镇存活下来的人,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不计较的。
    可他利欲熏心,逮着机会往上爬,竟投靠了忠勇侯,自告奋勇地来抓我们这些故人。
    也罢,他本就是自私凉薄之人,从未将我们当做故人。
    那我便不必客气了。
    读书人到底弱了一些,我将他踹翻在地,狠狠踩着,举刀一下下贯穿他的身体。
    血渗透在甲板,也渗透在我手上、脸上。
    「你自幼在青石镇长大,夫子有没有告诉你,君子死节,不为苟生?」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
    「你读的书应教你做贤者,而不是小人,君子怀瑾握瑜,你怎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瞪大了眼睛,惊惧着倒在血泊之中,像一条残喘的鱼。
    我给了他最后一刀。
    「我姐姐喜欢你呢,我送你去见她。」
    第30章
    天亮了。
    杀了安怀瑾之后,我便跳了江。
    游到岸边,已经费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自知晓魏冬河死后,我再未吃过东西。
    此刻饥肠辘辘,饿得厉害。
    我像个落魄的逃荒者,甚至不必乔装打扮,蹭了满脸的泥,衣服糊在身上,头发乱糟糟,肮脏不堪。
    我要回京都。
    忠勇侯蒋文禄,他得死。
    我太饿了,要吃东西,京郊入城时,在一卖包子的摊位上抓了个刚出锅的。
    摊贩气急败坏,追着我要打。
    我跑得快,气喘吁吁,躲到了犄角旮旯处,咬上一口,被烫得眼泪流了出来。
    京郊莫名多了很多人,城门很多守卫。
    不多时,有大军入城,队伍浩荡。
    围观人群说,是开州来的。
    四省通衢的开州,土匪泛滥,凶残无比,一向杀人不眨眼。
    他们占据天时地利,狡猾无比,连朝廷的官驿都敢截杀。
    但近两年,那帮土匪头子消停了。
    天子换了人,土匪头子也换了人。
    那人叫晁嘉南,人称晁三爷。
    他站稳脚跟之后,统领了整个黑岭的土匪,然后做了件头等大事——归顺朝廷。
    皇帝得知此事,欣慰得站了起来,连连称好,人还未到京中,圣旨半路就封了个晁都尉。
    四年后,我与晁嘉南的初次相见,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旗帜招展,面容坚毅,身后是大批人马。
    而我蜷在城墙根,滚热的那口包子含在嘴里,忘了咽。
    他比从前粗糙了。
    记忆中总是懒洋洋的那张脸,眉眼无疑是硬朗的,浓黑的剑眉下,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眸子寒星一般……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大变化,却又显得那般沧桑。
    也是,他本就年长我八岁,一路厮杀过来,历尽沧桑,到了这个年龄可不是成了老男人?
    很奇怪,他来之前,我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地狱,无所顾忌,喉管即将被勒断一般。
    可这一刻,我哽咽着站起来,拼尽了全力想要走向他。
    晁嘉南,你怎么才来?
    你来晚了,魏冬河死了。
    若是你在,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你在青石镇时,连县老爷都要给你面子的。
    我知道,你总是很厉害的。
    我不会错,我爹也不会错,孙大贵一向说你,有情有义。
    ……
    他没有看到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喊声。
    在我即将穿过人群之时,冷不丁地被人打晕了。
    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身在御史府。
    二公子张云淮静静地看着我,笑了笑:「小春,再不老实,我可真生气了。」
    他又将我关了起来,说要择良辰吉日,纳我为妾。
    第31章
    晁嘉南近来一定很忙。
    忙着封官、开府,各方拜帖,络绎不绝。
    京都官场是这样的。
    他如今是朝廷新贵晁都尉,天子爱重的臣子。
    我想见他,总是有机会的。
    一个月后,他赴了张御史府上的宴。
    姨母说:「真是奇怪,给他下请帖的不计其数,他偏就先来了御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