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是……
    弄玉怔怔望着她,目光明明灭灭,却一刻都不曾离开她。
    “殿下?”那女子轻声问道。
    弄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抚着她的脸。
    在感受到她温度的一瞬间,弄玉眸底划过一抹讶异,又瞬间变为失而复得的喜悦。
    弄玉再忍不住,急急扑到她怀中,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臂弯里,道:“伯英,你终于回来了!”
    伯英抚着她的发顶,温言道:“奴婢一直在啊。”
    弄玉重重点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
    半晌,弄玉缓缓抬起头来,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伯英和遣兰相视一眼,道:“贞元三年。”
    “贞元……”
    弄玉呢喃着,这是她父皇的年号。
    她记得,这一年的秋日里,她意外跌落莲花池,大病了一场。想来,如今就是她大病初愈的时候了。
    她这是……重生了?!回到了十年之前?
    弄玉还未来得及享受上天重新给她一次机会的喜悦,便突然想起,这一年好像还出了件事……大事。
    她拼命在记忆里思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伯英,近日可有什么要紧事么?”弄玉问道。
    伯英思索片刻,道:“这些日子北地是有些不稳,可那是前朝,后宫之中倒未曾听说有什么事。”
    “北地……”弄玉呢喃着。
    伯英道:“昨日皇后娘娘差人来问过殿下的病情,如今殿下醒了,可否要奴婢去皇后娘娘殿前禀告一声?”
    “不急。”弄玉突然抬起头来,道:“如今是几月份了?”
    伯英见她答得干脆,不觉疑惑,平日里殿下待皇后娘娘最是勤谨,连从前病了都要挣扎着去娘娘面前请安的,这是怎么了?
    她想着,却也不敢不答,道:“今日是九月初三,殿下可是忘了什么要紧事?”
    “九月初三……是他!”
    弄玉如梦初醒,忙不迭地跳下床来,连外衫也来不及披,便趿着鞋子向外跑去。
    伯英随手取了件外衫,急急追了上去,道:“殿下大病初愈,受了凉可怎么得了?”
    弄玉再顾不得什么,脚下一步也未敢停。
    *
    虽是初秋,可晨起的风已夹杂了几分凛冽的味道,直吹得弄玉周身发寒,可她却不敢耽搁,她知道伯英和遣兰就在身后,可她却连停下来等她们的时间都没有。
    她记得这一天。
    贞元三年九月初三。
    那些为九千岁歌功颂德的人曾写过,“千岁出身陇西季氏,自贞元三年被选入宫,时九月初三……”
    弄玉直到跑到蚕室前,才猛地止住了步子。
    她不由攥紧了衣衫,手指的骨节因为冷而微微有些泛红,一张脸越发地白,只在鼻尖透着一点红,她大口地喘着气,目不转睛地朝着蚕室的方向看着,直到伯英替她披上衣衫,她才略略回过神来,道:“伯英,去找管事的宦官过来。”
    “是。”伯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便自去寻人了。
    不多时候,管事的宦官便跪在了弄玉面前,道:“殿下万安。”
    他在宫中当差的日子久了,虽不配到主子们近前侍奉,却也远远地见过弄玉几次,自然也听说过她。
    这个安平公主最是好性子,素来都是极和顺的。这好性子,说得好听些便是待人宽厚,难听些便是没什么主意,是个不堪大用的“泥菩萨”。
    因此,他只当弄玉是小孩子心性,来这里玩的,便随意劝道:“此处不洁,恐怕污了殿下的眼睛,还请殿下早些回去罢。”
    弄玉眯着眼睛道:“本宫问你,季风可在这里?”
    “季风?”那管事的宦官一愣,道:“殿下说的可是陇西季氏那个小子?”
    “你这里还有旁人唤作季风?”弄玉淡淡说着,可话语之间却极有气势,让人不敢不敬。
    这,这还是传言中那个性子和顺,说话小心的安平公主么?
    他还是头一次见弄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伯英和遣兰也面面相觑,不知弄玉究竟是怎么了,好像一夜之间就变了个人似的。
    “嗯?”弄玉眉间满是不耐,似乎他再犹豫一瞬间,她便可教他人头落地。
    那管事的宦官再不敢犹豫,忙不迭道:“在,在,就在里面呢。”
    “他……可受刑了?”弄玉问道。
    那管事的宦官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极恭顺地回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奴才等人也只有遵旨的份儿……”
    “带本宫进去。”
    “这蚕室不洁……”他愁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了一起。
    弄玉不等他说完,便上前一步,将蚕室的门推了开来。
    虽是白日,里面却一丝光亮也不见,幽深得紧。
    门被突然打开,光线便顺着这道缝隙倏尔闯入,直刺得里面的人睁不开眼。
    一个羸弱的少年被绑在架子上,双手双脚都死死的缚着,他似是受了许多刑罚,身上没一寸好肉,到处都是血痕。
    他眯着眼,望着这个突然闯入他的世界的女子。
    她分明只着了一身素衣,未施半点粉黛,却生得明艳张扬至极,仿佛将千般光彩都揽于一身,耀眼得不可方物。
    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他,直白不收敛,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只一瞬,眼底却似已滚过万般心思。
    弄玉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季风,少年时的季风。
    这个时候,他还不是什么九千岁,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就算他现在落魄至此,他眼底的淡漠隐晦也未曾改变。
    他凭什么?
    弄玉心底讥笑着,朝着他的下身扫视了一眼,暗暗地松了口气。
    总算还来得及。
    她虽恨他,可这一次,她想救他。卖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情,但愿他能为她所用,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而在刀锋卷刃之前,她会想法子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季风被她的目光刺痛,他微微避过头去,冷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弄玉轻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的眼睛。
    季风察觉到她的目光,不觉抬眸看她。
    她离得那样近,鼻息相接,他梗着脖子,强迫自己看着她,目光没有半分退缩,可到底耳朵根还是红了起来。
    还会脸红?
    当初他强占她的时候,她可没看出他还有这样一面。若是让旁人知道,九千岁年少时是这样腼腆害羞,还不知要笑死谁呢。
    弄玉想着,便起了逗弄起他的心思。
    她轻笑一声,道:“杀了剐了多可惜,倒不如……”
    “不如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弄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现在的季风与十年之后的九千岁相比,可有意思多了。
    可他到底是狼,哪怕这狼再讨喜,也逃不过狼子野心。
    她又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寸寸地冷了下来,道:“带回去!”
    “是!”宫人们应着,将季风解了下来。
    弄玉说完,一边瞧着自己的指甲,一边道:“无论日后谁问起来,你们都只说季风今日已净过了身,知道么?”
    她状似无意,可那语气却冷得不像话,带着上位者的威势,让人不敢不从。
    那管事的宦官忙应道:“是,是。”
    季风被宫人们架着推了出去,经过弄玉的时候,他不觉看向她。
    她眼底淡漠凉薄,是他再没见过的神色。
    *
    云光殿。
    “殿下带了他回来作甚么呢?他虽生得俊俏些,可到底是季氏的人,陛下杀了他全家,若是他怀恨在心报复您,可怎么得了啊?”伯英劝道。
    弄玉闭着眼睛,跪在菩萨像前,直到将手中的念珠捻完,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道:“他不会。”
    伯英不解,道:“殿下就这么笃定?他祖父和父亲都是武将,他是家中独子,自小习武的,若是发起疯来,那些侍卫怎么拦得住?”
    弄玉神色淡然,道:“正因为他是季氏的人,才一定不会报复本宫。”
    她说着,款款站起身来,道:“他就是再恨,也只会恨那些设计陷害季氏一族的人,于大楚、于本宫,他都不会怎样。”
    “殿下……”
    弄玉摆摆手,道:“放心吧。”
    上一世,她是一步一步看着他走来的,哪怕他做了九千岁,有了掌控天下人性命的权力,他虽然狠厉阴鸷,却也总是护着大楚的江山的。
    至于对她……
    弄玉眯了眯眼睛,如此僭越,也该让他受些教训,让他这一世再不敢起那些心思。
    正想着,便见一名宫人走了进来。
    那宫人仗着有些年纪,也礼都懒得行,只道:“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去承明殿。”
    弄玉闲闲扫过她的脸,道:“伯英,这奴婢未经通传便擅自入主子的寝殿,见了主子又不行礼,该当何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