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公主眼都不抬,漫不经心道。
    “是。”
    李娇在她对面坐下。
    姚月今日穿得是常服,深紫莲花暗纹圆领袍,头发梳成反绾髻,簪了一朵鹅黄色的牡丹。
    清仪无双,堪称国色。
    “这一回……李国公算是要记恨上本宫了。”
    姚月似是随意开口道。
    “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家父不敢。”
    李娇滴水不漏地回道,而后看着棋盘:
    “更何况,这棋盘上,有时候,看着越是孤立的子,越安全。”
    “什么都舍了,自然是安全。”
    姚月意有所指。
    李娇捏着自己手中的白玉子,若有所思。
    “殿下,臣女这几日潜心钻研易学,尚有一事不解,欲向殿下求教。”
    “讲。”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雨,雨水淅沥,传来阵阵草木的清香。
    “易曰:‘初九,潜龙勿用。’当作何解?”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潜龙勿用?哈哈哈好一个潜龙勿用啊。”
    姚月笑了,看向李娇,眸色深邃若渊海,温和无声地吞噬万物。
    聪明人只见的对话总是这般,点到即止。
    李娇亦回望着她。
    我见过这样的眼睛。
    若燃尽的死灰,有着淡淡的余温,伴着几缕青烟。
    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藏在这灰下。
    蛰伏着。等待着。观望着。
    这是朕最熟悉不过的皇家人独有的野心。
    姚月,你又能藏几时呢。
    姚月右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蹙愁眉。
    一位老嬷嬷走来给她戴上一方抹额,叹气道:“殿下的头疾又犯了。”
    “下雨了?”姚月看向窗外,这才注意到这场落雨。
    雨珠自青灰的檐角低落,好似一卷珠帘。
    姚月放下手中的棋子,轻倚着凭几,闭目,听雨。
    “李娘子会抚琴吗?”姚月将手伸向窗外,雨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
    “略知一二。”
    这实在是——有些谦虚了。
    大月国的子民都知道,她们的王上,不仅能文善武,雌才大略,还是位颇为风雅的诗酒皇帝。
    李娇曾有一座宫殿专门用来收藏古琴。
    “为本宫抚一曲半山听雨吧。”
    半山听雨。
    这里也有半山听雨?
    李娇微愣。
    上次抚这曲,还是在少年时吧。
    那时李娇不问朝政,一心只想做个清闲王姥,平日里不是赏花听雨品茶就是去草场打马,没事就抱着琴找处僻静山谷,一呆就是大半日,时常因为误了宫门落锁的时间被母皇责怪。
    一世荣华,不如半山听雨。
    可我最后……还是被那片浮华权势迷了眼。
    也罢,都是旧事了。
    李娇微叹。
    侍女奉上琴。
    “铮——”弦音自指尖滚落,似雨珠,又似玉珠。点点粒粒,落在耳畔,亦在心间。
    琴声温劲有力,似月华点染松柏,流水浸润美玉,令人乐而忘忧。
    “好琴,好曲,好境界!”姚月拍手道。
    她似乎是兴致上来了,起身就着琴音起舞,舞姿逍遥洒脱,好似谪仙。
    李娇看着她,漏了一拍。
    姚月回眸莞尔:“李娘子,弹琴时,不可分心呐。”
    李娇颔首,不敢再抬头。
    一曲终,侍女奉上煎好的团茶。
    茶汤甘润沉郁,李娇饮下一盏,稍定心神。
    雨停了,窗外的花似乎更艳丽了几分,森然带着些鬼气。
    “春色如许啊,只是,窗外那朵月季花,开得有些太过了。”
    姚月望着那朵正红的月季,慵懒地开口。
    “盛极必衰,自然之理也,季花盛极,后必衰败。”
    李娇放下暖玉茶盏,徐徐道。
    “看来,李家娘子,也觉得这朵季花,颇为碍眼啊?”
    姚月拨弄着碗里的棋子,懒懒地提不起精神。
    “功高盖主,觉得它碍眼的,又何止李氏。”
    姚月眸色亮了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李娘子觉得,应当如何呢?”
    李娇注意到了她的打量,没有抬头,垂目答道:“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语毕,李娇抬手摘下那朵月季,手被茎上的刺扎得鲜血淋漓:“臣女愿为殿下,折去此花。”
    “妙哉妙哉!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娘子果然好气魄!”姚月微微仰头,满意地勾起嘴角。
    “不过……李娘子可要小心些,这月季的刺,扎人得很呐。”
    姚月看着李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本宫,可是会心疼的。”
    李娇亦回望她:“甘为殿下效劳。”
    “那本宫等你的好消息。”
    姚月眯眯眼,笑得很开心。
    李娇走后,一女官上前,欲言又止:
    “殿下……这李家娘子……”
    “无妨。”姚月抬抬扇子,打断她。
    暖烟自鎏金香炉中倾泻,腾腾升起,于空中缭绕,看不分明。
    姚月望着这盘棋,幽幽道:“棋还没下完呢,不着急见分晓。”
    她随手搅动着烟雾,若有所思。
    “要先看看是不是把刀,再考虑好不好用。”
    “是。”
    回到西配殿已是黄昏,李娇的桌上放着一把软剑。
    剑长三尺有余,剑身薄如蝉翼,出鞘,寒气逼人,是把好剑。
    “我路过铁匠铺就替你带过来了,起个名字吧。”少年一袭绯红圆领袍,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笑,颇有些放浪不羁的意味。
    是霍厌悲。
    “就叫——断水吧。”
    “断水?”
    “苦海慈航,无舟可渡,以此剑,断弱水,破残局。”
    我的剑会结束这一切。
    结束一切苦难,女人的苦难。
    李娇抬手挽出几个剑花,悠然问道:“那件事,进展如何?”
    第11章 媖,从女从英,英杰也,卓越也。
    “你放心好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传,季氏三公子志安社稷,将代公主和亲西辽女帝。”
    就连霍厌悲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招出其不意的好棋。
    “好极了。”李娇笑得眼睛弯弯。
    长公主自请入观修行,至少明面上无法再过问朝政,皇帝自然乐意。
    如此一来,朝中适龄的和亲公主就只用季后所出的永乐公主了。
    西辽势大,这些年来边境常有摩擦,无法像前代一样选个宗室女就打发了人家。
    要女儿还是要侄儿,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季然,你不是很看不起女儿吗。
    那就以你之身,去安抚西辽狼子吧。
    “等季三的事定下来了,我就会找人上疏皇帝让你护送季三去西辽。”
    李娇一面擦着剑,一面说道。
    “找谁?姚月吗?”霍厌悲突然问。
    “是啊,怎么了?”李娇回头看着她。
    霍厌悲端起茶盏:“没怎么。”
    “你不开心。”李娇走上前去,盯着她。
    霍厌悲扭过头,很不自在。
    “我没有。”
    “你为什么,会那么不想我和姚月接触?”李娇试探着问她。
    她想问这个问题好久了。
    “我没有。”霍厌悲张口否认。
    “哼,不愿意说就算了。”
    李娇转过身,继续擦剑。
    “我和你说过了,她就是个疯子。”
    “你觉得我像是什么正常人吗?”
    天地如巨炉,人活着哪有不疯的。
    “那我换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非要回西北?你知不知道,不管我们的计划有多完美,只要你离开了京城,皇帝就一定会起疑。”
    “霍氏会有危险,我只能向你解释这么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离京,才是真正将霍氏置于危险之中。”
    “娇娇,这一回,我想要试一试。”
    “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没有去试,那是个噩梦。”
    “好。我在帝京等你。”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李娇不愿去刺探什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场落雨,各有各的潮湿与淅沥。
    李娇又忍不住叮嘱了霍厌悲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声响。
    “谁在外面!”
    开门,满地的血。
    以及一位浑身是伤的女子。
    拖着漫长的血迹,她不知如何翻过墙,爬到门前。
    “救。”
    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她晕了过去。
    又是一声巨响。
    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啊——”剑兰采买回来看到这一幕,发出尖锐的爆鸣。
    鸣完也晕了过去。
    李娇与霍厌悲四目相对,眼中的崩溃几乎要化作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