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那边传来一阵马鸣。
    这才发现,马场上还有一人。
    她似乎在练习骑马。
    她是……
    李娇有些叫不上她的名字,她很沉默,每次上课,她都会一人坐在角落里。
    马儿似乎受到了惊吓,高扬前蹄,爆发出一声长鸣。
    马背上的女孩慌了神,胡乱握住缰绳,李娇暗道一声不妙——她脱蹬了。
    疾跑过去,李娇翻身上马,只见她双手越过女孩握住缰绳,轻声道:“别慌,慢慢踩住蹬,不会掉下去的。”
    拉紧缰绳,马儿渐渐停了下来。
    李娇跃下马背,将缰绳递给她。
    “多谢。”她细声道谢,声音轻得像一抹淡云。
    这是李娇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李娇笑着摆摆手:“别紧张,第一次学骑马都是这样的。哦对了,你叫……”
    她似乎又有些紧张,握紧缰绳不知在想什么。
    那边,萧离终于喂完马,打算出门。
    李娇匆忙和她挥手:“我还有点事,明天见!”
    黑马之上的女子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出声。
    她的眼底没有什么情绪,仿佛一潭死水,泛着丝丝凉意。
    要走近了才会发现,冷水下,有烈火在燃烧。
    她就这般行走在水与火之间,不得安宁。
    望着李娇渐行渐远的身影,她沙哑着开口:“我叫宋稚……”
    李娇跟随着萧离出了国子监。
    走了半天,李娇已经不记得经过了几个坊。
    这都快出城了啊,李娇在心中暗暗嘀咕。
    只见她拐进一条狭巷,李娇连忙跟去。
    一个低矮的门——这似乎就是她的住处。
    只是,门口,还有其他人。
    他们是?
    一群地痞的打扮,看着像是这一块的地头蛇。
    只见一人嘴角叼着竹签,粗面油头,看着颇为奸滑:“萧娘子啊,你这去年欠爷爷我的钱还没还啊!”
    萧离皱着眉,但还是好声好气,显然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我不是年初就已经全部还清了吗?”
    “年初?你这女娘到底懂不懂道上的规矩啊!”他上前一步,随口将嘴边的竹签啐到萧离面上。
    萧离站着没动,也没有还手。
    那人挽起袖子插着腰,趾高气昂道:“年初交的那是孝敬你爷爷我的拜礼钱,本来呢你还欠老子六十两银子,不过现在……算上利息,你得还我一百两!”
    “你再宽容些时日,我凑钱总要些时间。”萧离直着腰杆,不卑不亢地回答。
    他砸砸嘴,笑得油滑而猥琐,冷哼一声,只听他警告道:“哼!老子再宽限你八日,你若是凑不出来,你屋子里那——”
    话刚到嘴边。
    “咚——”
    重重一拳。
    萧离擦了擦拳上的血,眼神冷得像铁。
    “贱人!老子给你脸了!”方才那人吐出一颗牙来,又急又气,慌忙指挥身后的人:“兄弟们!上!”
    迎接他的又是一拳。
    拳风凌厉,步法井然,几招下来,对面早已乱了阵脚。
    李娇暗道一句好功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全打发走了。
    随意擦干了手上的血,萧离似乎打算进屋。
    站在门口,她突然回头,看向李娇。
    “人都走了,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被发现了。
    第30章 妓,女持竹枝,以舞降神,以卦问天。
    “嘿嘿嘿嘿嘿萧夫子……好巧啊……”李娇笑得一脸尴尬。
    看萧离的样子,估计早就被发现了。
    “巧什么巧,跟了我一路,究竟想做什么?”萧离站在门口,双手环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啊?跟谁?我只是恰巧路过,路过。”李娇脸上挂着一副讨好的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呵。”萧离冷哼一声,干脆原地坐下。
    二人这就样耗上了。
    李娇率先开口,文邹邹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般有缘分,夫子不请我进屋坐一坐吗?”
    “你我师生何须这般客套……”李娇闻言眼睛一亮,刚想点头,就听见萧离继续说:“不方便,请回吧。”
    此路不通。
    且多有古怪。
    李娇也不在这多做纠缠,转身就走。
    萧离一直等到李娇消失在小巷尽头,才转身进屋。
    这几日的风,吹得有些乱啊。
    她关上门,不再理会门外浑浊的风,像是想要努力将它关在门外。
    关不住的。
    那边,李娇快走几步追上那群地痞。
    抬手拦住他们。
    “哪来的小杂种,敢挡你爷爷的路?”
    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珠玉在前,学生不得不学。
    谁拳头硬听谁的,这是道上的规矩。
    “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孝敬姑奶奶的……”擦干鼻血,他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想要给李娇送银子。
    揪起那蠢驴的衣领,李娇声若寒霜:“少废话,说,关于萧离你知道多少。”
    原来是为了那姓萧的贱人。
    他弯腰拱手,一脸奸相,赶忙道:“那婆娘犯过事,听说是得罪了季相,只有俺们这种地方才敢收留她。”
    “季相?”李娇装作不解。
    那人也上道,赶忙解释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那可是当朝宰相,皇后亲父啊。那是多显赫的门庭,吐口气都能把俺们吹到西天去。那姓萧的贱人,若不是萧氏远亲,哪里还能保住性命。”
    果然。
    姚月不会随便查人。
    这萧离背后的水,恐怕不浅。
    “她屋里,还有谁?”李娇继续问。
    那地痞眼珠子一转,寻思了片刻,才小声说道:“俺也是听说的,说是那姓萧的屋子,养了个花娘!”
    “花娘?”李娇这回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笑得猥琐,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奶奶您有所不知,这花娘啊,说白了就是那些出来卖的娼妓!”
    他的表情使李娇明白了“娼妓”这两个字在这里的含义。
    李娇强忍住一拳打死他的冲动。
    这群贱种。
    深吸一口气。
    李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大月国,妓女是能通鬼神的巫师,娼女是持日降言的神使。
    她们都是女娲母神的宠儿。
    也是,这里的贱种连女娲娘娘都能配个丈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1】
    李娇第一次,如此痛恨,这片不信仰女娲的大陆。
    这是一个大母神走向失落的世界,一个极尽野蛮又极尽枯萎的世界。
    很多年后,李娇都还记得这天。
    她是大月国的女儿,是被母神眷顾的女儿。
    这使得她即使来到了这里,她依旧怀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天真与乐观。
    而就在这天,黑夜彻底撕破了月光,她被命运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骤然放置在了无尽的夜色中。
    月华褪去,黑夜在狰狞中张牙舞爪。
    在那一天,她终于意识到,那种长久的无意识的焦灼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世界。
    所有的隐痛,忧伤,煎熬,像藤蔓一般滋长,将这棵乔木包裹,绞缠。
    这里的人们,失去母亲,已经很久了。
    在这个世界,有时候,李娇甚至想要做回一只动物——只有在母豹雌鹰身上,她才能找到母亲的残余的影子。
    贫瘠的土壤无法供养一棵参天的乔木。
    树根只能不停地向下,越往下走越黑。
    很多年前,树冠与树根在地面分离。
    很多年后,她劈开大地,诘问苍天,遍寻无果。
    夜色里,她寻不到母亲。
    树根只能继续向下,再向下。
    根越扎越深,越长越快,已经分不清生长还是咆哮。
    乔木只是挺立着。
    华盖下是幼小的苗。
    她只是挺立着。
    她只能坚信,一棵木,终究会长成一片林。
    只要她还挺立着,只要她们还挺立着。
    “姑奶奶?姑奶奶?”
    “滚!”李娇猛地给他一脚,冷呵一声。
    那人连滚带爬,很快就不见了。
    李娇在这条暗巷枯坐良久。
    伴着两壶烈酒。
    带着一种无法诉说的愁绪。
    从前,她还总是幻想着,当个普通人。
    只要了结了这些破事,她就带着阿妹离开帝京。
    太天真了。
    当个普通人?
    在这,谁又把女人当个人呢?
    李娇仰头痛饮。
    烈酒入肚,几绕愁肠。
    若是有人就是想当个人呢?
    她看不见前路,但是她会一直走。
    直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