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驯场地广人稀,生活虽苦,就算枯燥也胜在清静,林鹿年纪小、模样好,谨小慎微的性子颇得管事刘高偏重,几天时间下来,林鹿很是适应紧张又忙碌的杂务工作。
    本以为就此庸碌一生,谁知竟被身尊位贵的皇子记挂上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沈行舟一骨碌从铺上爬下来,拖着林鹿就往外走,“走,跟我回帐,这儿真是冷死啦!”
    林鹿不敢反抗,被沈行舟拉得一个趔趄,站稳后才慌里慌张缩回手:“殿下恕罪,奴才…奴才不能跟您走……”
    “为什么?”沈行舟回头。
    “擅离职守乃是大忌。”林鹿将腰弯得更低。
    他知道,作为皇宫的主子,沈行舟无论要求什么他都不能拒绝,但又确实不愿伴侍皇子引人注目,只得欺六殿下人幼心善,胡乱拿太监的本职工作搪塞于他。
    沈行舟也确实没再拉他。
    可话音刚落,一直卧地安睡的花马忽地惊醒,挺身而起躁动异常,连同受伤的棕马也一并开始不安嘶鸣起来。
    还不等林鹿作出反应,马棚外兀然吵嚷大作。
    “所有人集合!”“跟我来,快!”粗犷豪迈的男人嗓音山呼而过,听着应是值守夜勤的兵士们。
    沈行舟被突如其来的喧呼吓得一抖,迈着小短腿三两步挨到林鹿身侧,紧紧抱上他胳膊不撒手,面上神色却是好奇大过恐惧。
    小皇子冒夜前来,身上犹带三分秋夜风寒。
    林鹿本不习惯与人亲近,但感受到沈行舟身子不暖,一时心软任由他攀在自己身上,为探查情况,只得带着六皇子一同来到门边,掀起盖帘一角朝外看去——
    “敌袭!敌袭!”散乱各处的兵士朝西集结,“所有人原地待命!无召不得出!违者按细作论处,格杀勿论!”
    沈行舟好奇,歪着脑瓜就想出门,林鹿赶忙拉他回屋,反手将门遮严。
    “发生什么事了?”沈行舟很是听话得任他摆布,乖乖站一旁看着林鹿来回忙动——惊鸿一瞥,沈行舟只顾着张望门外人影,而林鹿可将“敌袭”二字听得真切,出身贫寒,他深知战事之苦,来不及吃惊受怕,身子已率先做出反应。
    “奴才也不甚清楚……只看外面兵荒马乱的,委屈殿下在此暂歇片刻。”林鹿背身过去,声线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好啊!”沈行舟笑得天真,若抛开皇子身份不谈,他如今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岁,外面乱作一团也当是林鹿终于肯与他游戏,乐颠颠跟着林鹿:“都听鹿哥哥的!”
    “……”林鹿被这个过于僭越的称呼吓得脚步一滞,弱弱道了句:“……殿下慎言…!”
    沈行舟撇撇嘴,眉目仍弯着,望向林鹿背影的眼神仿佛在看某样来之不易的珍宝。
    深宫之中唯利是图,六皇子虽托生为皇室幺子,可一无母家势力可依,二极不受帝王眷顾,没有下人愿意在他身上白费功夫,只有这个新来的小太监,无论人前人后始终如一,自然令向来不受重视的沈行舟如获至宝。
    只不过林鹿还不知自己正一点点独得六皇子青睐,此时忙着四下检查马棚苫布,又将炉火拨旺,抱了些干草铺在周围,做完这一切后吹熄烛火,这才拉着沈行舟一起缩在衾被下,黑暗中只露出两双晶亮的眼珠。
    ——如若真有贼人闯进,借着稻草与马身的遮挡,林鹿与沈行舟身形偏瘦,来人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二人藏身于此,也就增加了生还可能。
    事发突然,林鹿年纪轻轻如此应对,也能夸上一句临危不乱了。
    周围一暗,顿见外面火光四起,兵甲步声隆隆不断,战马声嘶,蹄声如雷,不多时,混乱嘈杂的响动渐渐远去,汇成一片朦胧的喊杀声。
    林鹿咬着下唇,思绪转得很快:此处虽在营地外围,但也是有重兵把守的,敌军想突破到这里绝非易事,眼下带着六皇子,静待战事歇时护送殿下回去便可。
    想到这,林鹿偏头看向沈行舟,看护皇嗣的责任感油然而生,不禁出声安慰:“殿下莫怕,此地虽远离宫城,却仍属大周境内,说是敌袭,想必也只是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嗯!我知道,”比起林鹿强装镇定,沈行舟反倒不含半点惧色,还是林鹿嘘声提醒,小皇子才压低声线:“此地曾是苍族领地,若说敌袭,估摸着也只能是苍族乱党了。”
    林鹿对国家政事一窍不通,还是头一回听说非我族类以外的事。
    沈行舟觉出他欲问又止,往林鹿那侧挤了挤,一本正经道:“北野苍族,游牧为生,擅骑射,数代以前时年不利,曾割地为诚向我朝称臣,以换取资源庇护,直至今日,苍族也是要年年奉贡的。”
    “靠着我朝接济,苍族近年来积蓄不少,族内主战势力蠢蠢欲动实属正常。”沈行舟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饶是不谙此道的林鹿也听得明白。
    “六殿下博闻强识,奴才折服。”这句是林鹿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生出对学识歆羡的情绪。
    “真的吗?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夸过我,鹿哥哥,我真喜欢你!”沈行舟嘿嘿直乐,手脚并用抱上林鹿,像是渔民出海捕捞时挂在网上的八爪鱼。
    林鹿抿了抿唇没说话,渐渐有些习惯沈行舟没什么分寸感的言行,既拿他没办法,索性一动不动任他抱着。
    “殿下还是别再这么称呼奴才,”林鹿犹豫再三,放缓了语气道:“殿下的兄长个个金枝玉叶,奴才不过是低贱下人,万死不敢相提并论……”
    回答他的却是轻缓悠长的呼吸声。
    “……”林鹿微赧,伸手替沈行舟掖了掖被角。
    夜深,棚内昏黑,两名少年抱团取暖,棚外打杀冲天,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林鹿兀自提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放松,谁承想六皇子殿下竟在这个时候睡着了!
    毛茸茸的发顶就蹭在林鹿耳侧,沈行舟咂吧两下嘴,温热的鼻息一下下吹在林鹿脖颈,带来一阵阵细碎不停的痒意。
    这下林鹿彻底红了脸,小心去扯沈行舟横在自己身上的胳膊。
    “不要……”沈行舟无意识瑟缩了一下,喃喃呓语道:“别留我一个人……”
    难以想象,这样饱含哀求的语气是从一位皇子口中说出的。
    明知不可与人亲近,林鹿却在这一声低唤中再按奈不住恻隐之心,低低叹了口气,侧身将蜷成一团的沈行舟抱得更紧。
    挨在沈行舟身上的触感过于单薄,林鹿心生奇怪,探手去捻他衣料,此时方才注意,看似华贵的射服之下竟只有薄薄一层,也难怪小皇子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林鹿了!
    虽不比寒冬落雪,可秋季草原风大天凉,六皇子尚幼,一层射服如何抵挡得住?他的下人、仆从,果真如同摆设一样吗?!
    做皇子任人轻视到这个份上,还能整日没心没肺笑得出来,沈行舟也算是大周朝唯独仅有的一朵奇葩了。
    可林鹿身怀隐情已是自身难保,虽眼见六皇子处境不及表面光鲜,但好歹不会危及性命,与其在没有余力相助时徒增烦恼,还不如仔细想想如何让二人摆脱当前困局。
    兵戈扰攘,卑贱太监与失宠皇子困于马棚,无论是谁,事后必定难逃追责。
    林鹿不至于将自身命运迁怒旁人,想到此处也只是幽幽阖眸——现下除了等待战果也无事可做。
    身边两匹御马好似能感知林鹿偏于悲观的情绪波动,安慰似的轻打响鼻。
    不知在黑暗中过了多久,兵戎之声始终未绝,沈行舟身上暖和起来,林鹿抱着他也有些睡意翻涌。
    正当林鹿昏昏欲睡,朦胧中门帘方向亮光一闪,吵声响起一瞬,就又闷隔在苫布之外。
    林鹿几欲陷入沉睡,只道是梦中光景。
    可在下一瞬间,神思猛地坠沉,林鹿霎时睁大双眼,胸腔中一颗心脏鼓噪不已——
    那不是眼花,有人潜进来了!
    第6章 危险人物
    林鹿不敢妄动,下意识屏住呼吸。
    帐外喧杂,戎甲铿锵,间或夹杂几声将领高亢威严的吆唤,兵士听令列队而过,步声肃整,令人闻之生畏。
    四方封闭的马棚里悄无声息,耳边只能听到沈行舟的浅浅呼吸。
    半晌过去,林鹿在黑暗中憋得脸色涨红,拼命压抑着卸出气息,生怕引起谁注意似的。
    “喘气啊,真怕你憋死过去。”
    黑暗中猝尔响起一道男声。
    林鹿只觉浑身汗毛都炸竖起来了!
    “咳咳咳咳……”林鹿一口气没倒过来呛咳不已,生理性的泪水漫上眼眶,连发出声音都变得格外困难,“…你……”
    不远处,林鹿亲手堆就的稻草被人身子压出窸窣细响,低沉略带青涩的男声再次响起:“有伤药没?小爷手断了。”
    “没,没有……”林鹿始终留意着声音方向,沈行舟被吵醒,林鹿只得快速扶起他,再顺势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