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于是他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还未曾在建邺刊刻的经卷……如今还没有人听过么?”
    那僧人答道:“是。”
    于是他想,这位与他讲经的僧人,果然是有几分本事的,连那么生僻的经文,与他讲起都是信手拈来。和他之前所见过的所比,实在是一等一的好。
    可是……
    这般厉害的人物,为何一开始,归喜禅师并不曾引出来?
    那样思忖,他的明白里,又生出来几分困惑:“沙州为什么会往这里送经卷?”
    是呀,为什么呢?
    孩童稚嫩的嗓音在明净的秋日里飘落,越过珠帘,传入了室内。可帘后的僧人,却并不曾回答。
    裴昭无缘得见,可若是他不讲理一些,若是他也如旁的皇子宗亲们刁蛮,将那卷帘撩起,便会见得,那年轻僧人的眼神,伤感而又柔和。
    秋雨淅淅沥沥,夜里听得风吹过,十分愁人的缠绵。
    裴昭身体原本也并不怎么好,夜里被风声惊醒。他年纪虽幼,然而已是沉稳,并不曾唤人。忧心家中长辈身体,悄悄下床,走到了窗前。
    雨水打过树叶,听见哗哗作响,明日起来时,或许就只能见得些萧条的枝干。
    佛祖会收到他抄写的佛经吗?会保佑他的阿娘、他的阿翁么?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便是再聪慧颖悟,终究有几分稚弱气。心里默默念经的时候,裴昭视线尽头却瞥见,那琉璃塔上,彷佛有一抹昏暗的灯。隔着重重雨幕,看不真切,可是那灯影黯淡摇摇,彷佛是那与他讲经的僧人所在之地。
    第二日,再去琉璃塔上时,却听到了帘幕之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咳。
    那僧人歉然道:“教世子见笑了。”
    僧人病了,却还要向他抱歉。这塔内的人,没有一人与他说过。若是他早知晓,他不会今日也来听讲经。
    可他的确已经来了。
    裴昭浅浅的抿起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很不妥当。他说:“今日不讲了,你可要我替你寻一位医官来。”
    那僧人彷佛一怔,笑着叹气说:“我不用。”
    好能逞强!
    裴昭应了声不答,若有所思,当日还是照常听僧人讲经,等到下来时,却吩咐底下人送去了一碗梨膏,并有煎好的驱寒温补之药。那梨膏含|在嗓子里,是有些甜的,最为滋润不过。
    翌日,果然听得帘后,不曾传来咳嗽声。
    裴昭觉得自己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算是没教这僧人浪费了讲经,不免高兴几分。
    那日讲经结束,彷佛有些不同寻常气氛。
    僧人欲言又止,终于说:“世子,不若请医官替你看一看。”
    裴昭微诧,还是答道:“我自幼便是如此,天气暖和些便好,并不是什么大碍。”
    。
    “后来呢?”宁离看见裴昭停下,禁不住问道。
    后来?
    后来那僧人告诉他,他身体里的根本不是病,而是毒。秋日寂寥的萧索中,言辞温和,却教人从骨子里生出些寒。
    不是因这相逢不过几日的讲经人,却是为他朝夕相对的血脉至亲。
    蚀骨侵髓,倘若无人识破,足可以叫他病疴缠身,身体孱弱,毫无知觉死去的毒。
    他目光中有淡淡的冷意,在落在眼前墓塔时,终于化作一抹温和:“后来他送了我一盏灯。”
    而若是再往后……
    裴昭的目光中流露出了淡淡的伤感,那神情叫宁离也为之怔怔。
    后来,大概他就要不好了吧。宁离心道。
    墓塔上十分清楚的刻着文本。宁离看着那墓塔上刻下的字迹,或许是经历了风雨吹打,有些地方已有灰白的蚀痕。
    他说:“这是永新元年立的墓塔,他三年前去世了吗?”
    原来他三年前才去世。
    裴昭摇了摇头说:“并非,他已经去了很多年了。”
    可是墓塔上有十分清楚明白的文本,令宁离忍不住都要反驳:“明明只有三年!”
    裴昭见过他清澈的眼眸,心中略略停了一瞬。
    他不想要将那些黑暗肮脏且龌龊的事情说给宁离听,只怕会脏污了宁离的耳朵。可那是已经发生过的、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是之后才给他修的墓塔。”裴昭轻声道。
    。
    墓塔上记载了他的生卒年月。那真的好是年轻。他甚至没有活过弱冠。
    可他已经死了十四年。
    十四年后,才终于下葬吗?
    裴昭忽然想起当时归喜禅师所告诉他的话。归猗之所以被上皇厌恶,可不正是因为与宁王交好?
    他是否能在宁离的面前隐瞒这些?
    可那些事情要解释起来,实在是过于艰难。
    他只得说:“后来太子将他下葬了。”
    太子……?!
    宁离恍然,太子,那便是当今的陛下。他愣了一会儿,说道:“仁寿八年,那不就是太子被扔到幽州去的时候?”
    他说:“是因为将归猗下葬,所以触怒了上皇吗?”
    裴昭也不知此时他怎的敏锐的如此过分,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点了点头。
    宁离怔怔道:“他只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僧人,如果真要论,他让波罗觉慧灰溜溜的滚回去西蕃,还应当是有功。”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茫然,“我曾听说这琉璃塔也与他有关系,为什么,上皇对他却这样为难?”
    那也正是裴昭所想要知晓的。
    后来在归喜禅师口中获得一鳞半爪,勉勉强强拼凑起些痕迹。
    他并不想将这些事情告诉宁离。若要叫宁离天真自由、无忧无虑下去自是最好,可宁离必须知晓这一些,以防建邺城中有可能袭来的风雨。
    从旁人口中知道,倒不如由他告诉,这样叫宁离提起些警惕。上皇已经差遣人相召,说不得什么时候,便会对上。
    裴昭说:“沙州宁氏为上皇所忌惮,宁宁,你知道吗?”
    “知道。”宁离点头。
    “归猗与宁氏交好。”裴昭淡淡道,神情凝过,几分叹息,“……而他本是上皇的佛前替身。”
    第52章 白果汤 碧海燃犀灯
    52.
    佛前替身?!
    宁离从前不曾听过这个说法,有一些不解:“什么是佛前替身?”
    耳侧听得裴昭声音,淡淡传来。
    “若是崇尚佛法,原本要在佛前修行的,自己没那个工夫在佛寺苦修,便从贫家买来年幼孩童,送到寺庙中代替修行,可称之为佛前替身。”
    “这好没有道理。”宁离微一扬眉,已经是有些不悦,“若当真是潜心修佛,如何自己不去?都说是心诚则灵,难道旁人修的功德,还能算到他头上?”
    裴昭道:“大雍的皇子,从太|祖至今,也未曾有出家的。”
    宁离瞪眼,不可思议道:“行之,你是在替他说话?”
    裴昭轻轻摇头:“宁宁,我只是据实相告罢了。”
    宁离抿了抿唇,也知道裴昭说的是事实,若是因此而迁怒,才是好没有道理。正因为如此,对那老皇帝的不喜,又更深了一分,恨恨道:“真是好不要脸!”
    裴昭叹道:“宁宁啊……”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
    然而宁离却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哼道:“我只和你说,又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裴昭心道,真是这样么?那为何暗卫已经闯见好几次了?便是那些宁王府的侍卫,偶尔察觉着,对大安宫也颇有不敬之意。而宁氏的小郎君,此刻又在自己跟前,都说是上行下效,宁王府的侍卫如此,自然是因为着自家的主君。
    更何况……
    那时在汤山的别院中,自己就已经知晓了,不是么?
    裴昭淡淡道:“他为佛前替身,便要终日与经书为伴,青灯古佛,不得外出。”而若是替身的正主不幸离世,更是要以死殉之。
    末尾的两句并不曾出口,只因为那替身的已经早死,而做正主的仍端居大安宫。
    宁离听罢,一扬眉梢:“所以当年他去参加佛会,挫了西蕃的风头,大大扬了大雍的面子,难道还做错了?”
    裴昭眉眼低垂,静静地望着身前冰冷石碑,良久,终是叹道:“是对,也是大错特错。”
    。
    冬日凋敝。
    墓塔之前,这一时间,只听得寒风吹过衰草,卷起枯枝败叶,扑刮起呜呜咽咽声响。
    声声相叠,凄怆不堪。
    “为什么?”
    裴昭从前也也不知,后来隐约间得知些关窍,缓缓答道:“对大雍,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上皇,却不见得。”
    “怕是自己的风头被盖过去了么?”宁离恨声道,“可真是小肚鸡肠。”
    少年言辞直白,未曾有半分遮掩,甚至连胸膛也微微起伏,想来是心绪波动极了。
    裴昭先前未想宁离会如此愤慨,可再一想,归猗原本为宁王好友,心中便也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