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原因很简单,但梁乐肯定想不到:吃了顿饭,苏煜对梁洪山“真香”了。
    “他真的,说要给我买漫画?”梁乐又扭扭捏捏问。
    “是。”苏煜说,“但我建议别。”
    他说着,指指梁乐书里夹的卷子:“只做难题,你挺挑?”
    梁乐抓起卷子团成一团:“谁让你看的。”
    “掉出来我才看到的,怎么,不是你写的?我又闹了乌龙?”
    “当然是我写的!”梁乐气黑了脸。
    “那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肯定也是你的吧?”苏煜又掏出一张惨不忍睹的语文卷。
    梁乐脸绷了绷:“你想说什么?”
    “还有半年中考,你还有救。”苏煜把试卷放下,“想学就大大方方学,谁还笑话你不成?”
    梁乐手指抠抠床单,看苏煜转身要走,咬咬牙,问出口:“考多少分,能上医大?”
    苏煜顿住脚,转回头来,似笑非笑:“想学医?”
    “不想,就问问。”梁乐别扭道。
    “不想就行,你这体格老实学点轻松的,别动蠢念头,拉低我师——拉低我移植肾存活率数据。”
    什么玩意?他还比不上个数据?梁乐气呼呼攥紧床单:“你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你为什么动蠢念头?”
    “当然是我身体比你好。”苏煜气死人不偿命。
    但他说完话静了静:当初,也没人看好他做医生。
    他动了“蠢念头”,是因为一个蠢蛋。
    他像梁乐这么大的时候因为过敏和哮喘老是住院,他的主治医生很年轻,热血上头,说一定治好他,结果苏煜没怎样,那蠢蛋自己倒先病了。
    他得了肾癌,到了晚期,在病床上瘦得没形状,还抓着苏煜要给苏煜开药。
    太笨了,苏煜想,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让他指望自己的好。
    他就这么着打定主意学医,一条道走到了黑。
    但是,他终究也没让那蠢蛋指望上。
    苏煜眼里闪过抹怀念。
    说到底,他没救蠢蛋,还是蠢蛋救了他,给了他从叛逆期的一团混乱中走出来的力量。
    苏煜看向同是叛逆期的梁乐:“医学不是只有临床,临床的进步依赖很多其他领域,你要真感兴趣,打好基础,慢慢再定方向。”
    他难得好声好气看着他:“说不定,以后大家都是同路人。”
    谁要做他的同路人。他不过是觉得……当个会弹吉他的医生,比当个会弹吉他的瘪三更酷。
    梁乐倔强地扭开脸看着窗外,等苏煜离开,窸窸窣窣抽出语文课本,恨恨看起来。
    窗外,梧桐和银杏交错,一树一树灿金的黄叶,正安静守护着病房内外。
    苏煜看过梁乐,急匆匆去出门诊,住院楼和门诊楼之间有大路,但他习惯抄近道,结果恰好遇到朗书雪和谢芝桃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攀谈。
    “你们挺熟?”苏煜诧异。
    “碰巧遇到。”朗书雪温声解释,他在看书,巧遇到来画画的谢芝桃。
    “在聊什么?”
    “画。”朗书雪说,“正好奇谢小姐学的是油画还是国画。”
    “我什么都没学过,”谢芝桃很尴尬,把自己的素描本藏在背后,“只是趁有空随便画画,等出院就回厂上班。”
    “抱歉,我以为你还是学生。”朗书雪立刻意识到自己触痛了她,很歉疚,“谢小姐画画很好,要上班糊口我明白,但不要因为这个放弃画画,那就太可惜了。”
    “没那么好,”谢芝桃勉强笑笑,“你们都是好人,太看得起我了。”
    然而事情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成功在他们身上看起来那么容易,他们不会明白,她的道路是多么磕磕绊绊、晦暗无光。
    画画不能当饭吃,没有学历,她想赚钱只能做那些辛苦枯燥的工作,被人欺负甚至揩油,为了工资也只能忍。有时她回到家提起笔,发现自己从里到外已经空了,想画,什么也画不出来。
    后来她实在难过,会把画笔和本子全藏起来,宁可每天就麻木地活着。
    这次出院,她就要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去,弟弟和弟妹把自己结婚的钱都拿出来给她用了,她必须赶快赚钱还给他们,不能耽误他们过日子……
    “我们都是有眼光的人。”苏煜看她神色,皱了皱眉,“你喜欢画就坚持画,和学历、和工作、和外人怎么看都没关系。”
    “没错。”朗书雪身体虚弱,声音不高,但语气轻松,神情也很温和,就像眼下的阳光一样淡薄和煦,“谢小姐,就当是为了没白活过也好。”
    谢芝桃怔了怔,望进他的眼睛里。
    “他看书多,他说的对。”苏煜说,“而且以后网络发达了,会有很多途径很多平台展示自己的作品,会有很多人看见你,和我们一样喜欢你,谢芝桃,你要自信!”
    看见她,喜欢她?和他们一样?
    如果朗书雪像秋天的太阳,苏煜的话更像一盏强光手电,劈进谢芝桃的暗影里。
    “走了,我去出门诊。”说完话,这枚手电摆摆手,急匆匆要离开。
    但走出两步,他又退回来,认真看着谢芝桃:“上班可以,不能太累。”
    谢芝桃愣愣点头。
    苏煜这回真走了。
    一枚黄色的银杏叶刚才悄悄落在他肩上,这时又打着旋飘落下来。
    朗书雪弯弯唇角,盯了一瞬那顽皮的叶子,俯身把它捡起来,爱惜抚了抚,夹进书里。
    抬头才见谢芝桃在看他,他还没说话,谢芝桃似因撞破什么而尴尬,抢先开口:“陆医生今天怎么了,风风火火的,一点都不像他。”
    “怎么会不像,”朗书雪眼睛含笑,“他不就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他明明沉稳有度,肃穆峻拔——她是说,大部分时候。
    朗书雪和谢芝桃忽然都沉默下去,各自若有所思。
    片刻,朗书雪看向苏煜离开的方向,又蹙眉揉了揉眼睛。
    不知怎么,眼睛有点花……
    *
    “在查什么?”夜晚九点,陆回舟的虚影出现时,苏煜难得没在小吃街,也没在去小吃街的路上,还留在办公室翻书。
    “师祖。”苏煜抬头看他一眼,顾不上多说,又埋头去找资料。
    “找什么?我帮你。”陆回舟再次说。他实在不忍他的书桌和柜子继续被苏煜祸祸。
    苏煜这时才停下来,他坐到椅子上,看向陆回舟,神色有点儿沉闷:“师祖,朗书雪的脑瘤扩大了。”
    陆回舟蹙了下眉,很快又平静:“怎么发现的?”
    “他看东西有重影,中午叫了神外会诊,拍了核磁,片子——”苏煜从凌乱的一堆里翻出片子来给陆回舟看。
    “肿瘤增长很快,神外建议放弃肾切除手术,担心手术应激,肿瘤长得更快。”苏煜说着,把另一张更早日期的片子翻出来给陆回舟作对比。
    陆回舟正低头阅片,又听见苏煜沉声开口:“我应该早点发现的,上次他明明说了头疼,我没有多问。”
    “也许您说的对,”苏煜低着头,“我不应该把他们当朋友,如果只把他当病人,我当时就不会忽视这一点。”
    正因为把朗书雪当朋友,苏煜以为朗书雪说头疼只是为帮他解围,竟然忽略了重要的病情进展。
    陆回舟看向他,声音平静:“早两天晚两天,区别不大。”
    “但我没有第一时间从医生的角度去考虑,这就是我的失职。”这次区别是不大,但如果他忽略的是其他更重要的线索呢?“也许,我真的没有冷静客观的立场。”
    苏煜皱眉。
    “现在冷静也不晚。”陆回舟说。
    是。教训他记下了。苏煜打起精神来,跟陆回舟探讨:
    “化疗只适用脑胶质瘤,对朗书雪这种效果不大,只能放疗试试,我翻了文献,可参考的病例不多,结合肾癌的病例报告一篇也没有,你们的数据库太落后了……不过,我看到一例小脑血管母细胞瘤放疗后做乳腺癌手术的。”
    他说着,递给陆回舟一本期刊,却忘了陆回舟根本接不住,期刊“啪”地落在地上,他立刻弯腰去捡,捡起来,“哗哗”翻页。
    “一例不够,没有参考价值。”陆回舟看一眼他动作,声音平静沉稳,“我等会儿回25年查,你别急。”
    “……好。”苏煜知道这是更好的办法,收起期刊,“我没急。”
    顶多……有点儿毛躁。
    “师祖,你开始吧。”他垂头丧气说。
    “开始什么?”
    “批评我。”苏煜觉得,让他骂两句,自己再顶个嘴,兴许就好受了。
    陆回舟静了静:“我没那么爱批评人。你也没做错什么,我们是凡人,没长火眼金睛。”
    他说着,看向桌面:“还没吃饭?”
    桌上有个饭盒,但被挤到了最角落。
    “吃了,这不是饭,”苏煜顺他视线看了眼饭盒,神色有丝复杂,“是小赵医生送来的,说是自己做的,给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