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青铜鼎中燃着南海龙涎,混着太医院调制的曼陀罗汁,熏得人目眩神迷。
    "陛下,这是岭南新贡的朱砂。"
    司礼的内侍捧着玉盘趋近,盘中红砂艳如凝血。
    楚云轩以指尖蘸取,在跪伏的童男童女额上画符。
    孩子们瑟瑟发抖,腕间金铃发出细碎清响。
    阶下忽有骚动。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沈砚挣开侍卫,官袍下摆沾满雪泥:"北地已现人相食!陛下还要用活人炼丹?"
    他自怀中掏出半块黑麸饼掷于丹墀,那粗粝吃食滚到鎏金鹤首香炉旁,碎成渣滓。
    楚云轩颈侧青筋暴起。
    三日前承文上表,说紫微星暗,需取朝中三品以上文臣之舌镇邪。
    此刻他看着沈砚翕动的嘴唇,突然笑出声来:"爱卿来得正好。"
    黑甲卫的弯刀出鞘时,琉璃窗外正掠过一群寒鸦。
    沈砚的血溅在鹤纹帷帐上,像绽开一串珊瑚珠子。
    礼官们即刻将那热血混入丹炉,殿内顿时腥甜扑鼻。
    子夜骤起狂风。
    长安宫城里九丈高的通天幡柱轰然倾倒,砸碎了汉白玉祭坛。
    楚云轩在纷扬的符纸中看见一只黑鹤,它单足立于残幡,长喙竟叼着半截明黄绶带。
    宫墙外,流民正在分食暴毙的马匹。
    有人指着南方渐红的天空低语,说平阳侯侯的兵马已过苍梧关。
    朱雀大街的青石下,隐约露出红衣小儿的谶语——"西楚亡,明月升……"
    ……
    秋雨像永远扯不断的丝线,把青州军营浸泡成一片浑浊的沼泽。
    青州这一仗,已经打了大半年。
    元夏军有备而来,己方粮草又供应不足,所以这一仗打得异常艰难。
    李明月站在帐前,望着辕门外歪斜的"李"字旗在雨中打卷,旗角滴落的雨水仿佛永远淌不尽的眼泪。
    "侯爷,东大营的粮仓……”
    副将陈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李明月没回头,手指抚过腰间玉带钩,青铜兽首的棱角刺得掌心发疼。
    他闻到了霉味,不是来自雨幕后的山林,而是从身后帐篷深处渗出来的——那些本该雪白的米袋正在长出灰绿色的绒毛。
    三日前快马送来最后通牒时,太极殿的熏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楚云轩斜倚在龙纹凭几上,指尖绕着奏折的金线穗子:"灵均可知,林相昨日在集贤殿说,青州军费堪比黄河决堤?"
    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里,喜怒无常的帝王的笑像浸在冰水里的琉璃。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骚动。
    李明月按剑转身,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地面洇开墨迹。
    林宸就站在雨里,绯色官服被淋成深褐,玉带却依然端正地束着象征他丞相品阶的双螭纹。
    他身后跟着的户部郎官正指挥力夫卸车,麻袋摔在泥浆里发出沉闷的响。
    "十万石。"
    林宸从袖中抽出绢帕擦拭眉间雨水,"按规制本该是三十万。"
    他忽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藏着锋刃,"可惜连月阴雨,驿道上的粮车……侯爷知道的。"
    李明月的剑鞘撞在装粮的麻袋上,霉变的谷粒从破口涌出,在泥水里滚成灰黄的蛆虫。
    陈平猛地拔刀,寒光割裂雨幕的瞬间,李明月看见林宸身后闪过弩箭的冷芒。
    "够了。"
    青铜剑重重拄地,李明月望着粮车上的水渍。
    这些麻袋分明是从河里捞出来的,捆绳还沾着新鲜的青苔。
    他想起来时路上经过的驿站,那些紧闭的仓廪里飘出的酸腐气息,原来早在那时,这十万石霉粮就已经为他备好。
    夜半雨势更急。
    李明月掀开中军帐的毛毡,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医官正在给伤兵换药,绷带下的皮肉泛着死白。
    角落里有小卒在刮铠甲上的绿锈,铜盆里的水已经成了浑浊的茶汤。
    "报——"
    探子裹着湿透的夜行衣跌进来,"北面五十里发现元夏军主力,西、南两侧也有骑兵集结!"
    油灯被灌进来的风吹得明灭不定,李明月看见案上的地形图正在被雨水浸透,青州十二郡的轮廓在宣纸上晕成团团墨迹。
    陈平突然抓起发霉的米粒塞进嘴里咀嚼,喉结滚动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侯爷,退吧。趁着还能……”
    他的声音被帐外的惊雷劈碎。
    李明月望向漆黑的天幕,雨线银针般刺入眼底。
    退?往哪里退?
    林宸的粮车堵死了官道,楚云轩的圣旨悬在头顶,这青州城外三百里,早就是插翅难逃的死局。
    寅时三刻,雨声中混入了马蹄的闷响。
    李明月解下沾满雨水的玄铁甲,忽然想起离京那日楚云轩赐的践行酒。
    白玉杯沿沾着口脂般的艳红,年轻帝王的手指擦过他掌心的茧:"爱卿此去,当知寡人在等一场秋风。"
    他抓起火把走进雨幕,跳动的火焰在雨中嘶嘶作响。
    "烧了!"
    剑尖指向粮车,"所有发霉的,受潮的,全部烧掉。"
    陈平踉跄着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腕:"侯爷!这是哗变!"
    "他们等的就是本侯哗变。"
    李明月甩开副将,火把掠过粮车。浸透的霉粮起初只是冒烟,忽然轰地腾起青蓝色火焰,像无数冤魂在雨中起舞。
    他望着冲天火光大笑起来,惊雷炸响时,仿佛听见太极殿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
    "击鼓!"
    甲胄上的雨水随着转身飞溅,"让儿郎们饱餐一顿——用林相的十万石粮草取暖!"
    李明月的剑锋割开雨幕,远处地平线上,燕军的火把正连成猩红的潮水。
    ……
    雨幕在焚烧粮草的青烟里扭曲成灰白色帘帐。
    李明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残留着霉粮燃烧后的硫磺味。
    伤兵营此起彼伏的呻吟穿透雨声,像钝刀在耳膜上拖曳。
    "按住他!"
    医官陆九龄的声音从帐篷深处传来。
    这位随行的军医,是楚云轩特意指派过来的,说同是姓陆,一家人。
    李明月心里嗤之以鼻,什么一家人,不过是过来监视罢了。
    此时,陈平正死死压着一个癫狂的士兵,那人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青灰,牙齿深深咬进自己手腕。
    陆九龄的麻布衣袖在挣扎中滑落半截,暗青色印记在烛火下一闪而过。
    李明月瞳孔微缩。那不是普通墨刑——五道竖痕排列成箭矢状,正是天牢死囚特有的"五矢贯日"纹。
    当年楚云轩登基后清洗刑部时,这种刑罚就该绝迹了。
    "侯爷也懂医理?"
    陆九龄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烛火。
    他手中银针精准刺入士兵百会穴,癫狂者立刻瘫软如泥。
    包扎用的麻布在药汤里浸过,腾起的热气带着诡异的甜香。
    陈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踉跄着扶住药柜。
    李明月按住腰间剑柄,看着药罐里翻滚的褐色液体:"陆先生这方子,倒是比太医院的还烈三分。"
    "腐肉当用猛药。"
    陆九龄挽袖子的动作刻意放缓,墨刑印记完全暴露在火光下。
    这次李明月看清了,箭矢纹下还压着个篆体的"赦"字。
    记忆突然被撕裂——那年登仙楼冬猎,王公贵族那些的箭矢洞穿逃奴咽喉时,箭杆上就有这样的朱砂赦印。
    帐外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李明月挑帘的手顿了顿,雨地里躺着三个口吐白沫的哨兵,指甲缝里全是自己抓挠的血痕。
    陆九龄的药箱在身后发出轻响,数十个青瓷瓶在格档里微微震颤,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
    子时换防的梆子声在雨中飘忽不定。
    李明月独坐在舆图前,指尖悬在青州与京畿的交界处。
    陆九龄白日用的药渣就摊在案上,曼陀罗籽藏在柴胡根里,混着孔雀胆的碎末。
    这种阴私手段,倒像是从司礼监流出来的路数。
    "查清了。"
    陈平带着寒气闪入帐中,甲胄缝隙里渗着血水,"那批突发癔症的,都领过陆九龄特制的金疮药。"
    他摊开掌心,半枚竹简残片沾着药汁,"埋在伤兵营灶灰里的。"
    李明月就着烛火转动竹简,阴刻的"丙戌廿七"字样旁附着蝌蚪状符号。
    他忽然想起林宸上月递来的户部公文,那些批注在边角的朱砂记号,与眼前暗码如出一辙。
    雨点击打帐顶的声响骤然密集,仿佛千万只信鸽同时振翅。
    五更天,李明月故意在伤兵营前高声喝令:"传令西营,明日寅时移防落鹰涧!"
    暗处传来药罐碰撞的轻响。
    他望着陆九龄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剑穗上缀着的玉环突然崩裂,碎玉溅在积水中泛起血色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