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北方胡人作乱, 各路诸侯皆反, 西楚大部队已是四处分散, 勉强维持着仅有的一丝气息。
    税贡徭役因战事加倍压得普通百姓喘不过气, 为了生路, 不少百姓选择逃出长安城。
    而粮食纳贡随着各路诸侯的起兵也不作数, 城内的百姓早已食不果腹, 难以度日。
    林宸走上前去, 老翁连忙起身相迎, 一脸慈祥地盼望道:“这位公子,挑只河灯吧!”
    林宸挑了只白鹤模样,从荷包中摸出一串枚钱币递给了老翁,老翁连忙摆手道:“公子,要不了这么多,只要一枚铜钱就够了。”
    林宸拉过那老翁沟壑纵横的手掌,将钱币塞入他手中,“拿着吧,老人家,快要过节了,给家人置办点吃的穿的,如今这个世道,都不容易。”
    老翁忽而涕泪俱下,连身称谢。
    接着,林宸提着河灯来到河边,有三三两两的少男少女依旧相聚在河畔,虔诚地双手合十,望着远去的河灯许下心愿。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出征的五哥平安归来。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已战死沙场,求求神明,一定要保佑我五哥平平安安。”
    “神明在上,请保佑我的弟弟妹妹能度过难关,不再挨饿受冻,健健康康长大。”
    “神明在上,请保佑南城茶楼家的丽娘,平安喜乐,将来嫁个一心一意待她好的郎君。”
    “神明在上……”
    一句又一句的祈祷,林宸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将河灯缓缓点起,伸手送入蜿蜒流淌的河水之中,白色的鹤顺着河流渐行渐远,就像活过来一般摆动着双翅,朝着远处自由地飞去。
    他望着远去的一点星火,独自呆坐在河畔,喃喃道:
    “公子,你还好吗?”
    那日公子离开时的马蹄声似乎还回荡在他的耳畔,一声一声震碎了他的心。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梦见自己追着那道身影而去,他拼命的呼喊,拼命地奔跑,但马背上的人,从未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一遍又一遍,他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公子入宫赴宴,却被楚云轩羞辱,然后没了音信。
    之后再遇,公子成了“慕容清”,自己也失了本心。
    以至于每一个梦境中,他都想告诉公子。
    走吧,公子,天涯海角,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然后去寻一处无人认识的小岛,从此与楚姑娘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公子……你如今可好……不知公子你可曾……想起过我……"
    林宸一脸颓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掩面而泣的样子,但转而似乎便不在乎了,如今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和仇恨已经让他麻木,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的喜悲。
    如今西楚大厦将倾,他也该抽身退场。
    至于以后,他从未想过。
    林宸忽地起身,像是幽魂一般走向不远处的酒肆。
    酒,他需要酒,此时此刻他急切地需要酒水来麻痹自己的心神。
    心中的酸涩之感顶得他几乎快要窒息,林宸抱起小二递给的酒坛,寻了个清净无人的角落便开始痛饮,
    一坛接着一坛,辛辣的浊酒侵蚀着他的胃部,升腾起一股灼烧之感。
    不够!还是不够!
    他要让自己的心神也被腐蚀,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刻骨的心痛。
    “小二!再拿酒来!”林宸攀着身侧的桌椅,转身大声道。
    小二一惊,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了,转眼七八罐陈酿的浊酒就喝得滴酒不剩,现在又在发疯般地嚷嚷着。
    正在犹豫间,林宸等得不耐烦,随手拾起一个酒罐往嘴里灌,却是空的。
    他继续大声催促道:“小二!拿酒来!”
    小二不再犹豫,转身立即又抱了三坛过来。
    林宸扯开封布,抬起一罐仰头而尽,此时的他已是意识模糊,趴在桌边紧紧扒着桌沿恨恨道:“公子!我真的好想回到那年……可惜……回不去了……”
    林宸不甘地捶着桌椅,旁边的人纷纷被吓了一跳,害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连忙逃向里屋。
    接着,林宸将酒坛尽数扫落在地,仰天长啸道:“上天为何这般待我!!为何?!为何?!”
    记忆中的那一年,也是这样星光璀璨的夜晚,他与公子走过熙熙攘攘的朝歌街头。
    而如今,公子决然离开的背影一幕幕闪回,他什么也留不住。
    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现在他无法逃开阴影重重的长安城,无法挣脱捆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忽而,林宸像是泄了气的人偶一般,眼神涣散跌坐在桌旁,带着哭腔绝望地一遍呢喃道:“公子,不要走,不要走……"
    ……
    林宸跌跌撞撞摸索着走回丞相府,一路上不知跌倒了几次,脑海中苏珏的面容如同梦魇般清晰可见,他伸手去抓,却又落空。
    他一遍遍对着空旷的街头呼喊,找寻,跌落又起身,起身又跌落。
    “公子,我今日买了一盏河灯,是只白鹤,像你一样,飞着飞着,就不见了。”
    “公子,前日我去了北城的桂花糕铺子,可是……可是他的妻子哭着说,他被征去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
    “公子,有时候我真的恨,恨陛下,恨长安,恨这一切的一切……恨我自己……”
    林宸疯魔般的哭哭笑笑,呢喃自语,心中万千的悲痛与愁绪似乎要将他吞灭。
    而大地苍茫,四处空旷,他寻不到一处温暖安心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林宸似旷野的游魂一般,终于找回了丞相府门,下人们见状连忙一拥而上,将其抬进了内室。
    恍惚间,帐影重重,林宸好似看见去苏珏的身影朝他走来,他撑起身,挣扎着上前。
    “我肯定是在做梦……"
    林宸嗤笑一声,随后又倒回床榻,放任自己沉沦于梦境中。
    至少在那经年的梦中,他还是最初的模样。
    ……
    承平殿的银炭烧得正旺,楚云轩指尖掠过青玉镇纸,奏折上"林相夤夜醉卧东市"八字洇出朱砂般的刺目。
    他不觉想起林宸成为丞相的那日,那日那人立在阶前接丞相印绶,风骨清癯如寒潭鹤影,如今倒成了长安街头一滩烂醉的雪。
    “寡人的林爱卿竟然为了那人如此失态。”
    楚云轩轻笑一声,之后又道,"将人抬进宫来。"帝王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刀锋。
    禁军统领退下时带起一阵朔风,卷得案头烛火明明灭灭。
    楚云轩望着铜雀灯台上跳动的火光,恍惚见着那年春深桃林。
    十六岁的林宸布衣执卷,在落英纷飞中与那燕文纯论道。
    那时的燕文纯已不是燕文纯,而是天人苏珏。
    据说当时那苏珏折下桃枝相赠,说愿与林宸共看江山锦绣。
    "陛下。"暗卫首领跪在阶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楚云轩展开军报后竟笑出声。
    李明月的大军已过潼关,这厢丞相却在长安醉卧酒肆,倒像是话本里荒唐的戏码。
    他蘸了朱砂批个"准"字,墨迹未干的奏折上赫然是请斩主和派的谏言——那落款之人,正是林宸门生。
    子时的更漏声里,四个小内侍架着醉眼朦胧的丞相跨过门槛。
    林宸素来齐整的大氅沾满泥雪,发间玉簪斜坠,倒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落魄仙客。
    他忽地挣开搀扶,踉跄着跪在蟠龙柱前:"臣……有罪……"
    楚云轩屏退左右,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织成迷障。"林相要替苏珏看寡人的江山倾覆?"
    帝王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剑刃上的雪。
    林宸倏然抬头,醉意浸透的眼瞳里浮出清明。
    他望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战报,忽地想起那年的秋雨。
    那时临仙台有火燃起,公子毅然决然赴了这场鸿门宴。
    "林宸,替我去看太平盛世吧……"
    公子的声音言犹在耳。
    "臣所求……”林宸的手指深深抠进金砖缝隙,"不过是让该活着的人活着。"
    窗外北风骤紧,卷着雪粒子扑在茜纱窗上。
    楚云轩起身踱至林宸跟前,玄色龙袍扫过对方苍白的指尖:"苏珏当年赠你的桃枝,可还留着?"
    林宸浑身剧震。
    御前失仪的丞相突然伏地大笑,笑声里掺着嘶哑。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半截焦木,那枯枝上隐约可见昔日的生机——临仙台夜宴之后,他握着这截桃枝在火场里翻找了三日三夜。
    "陛下既知臣是公子的旧臣……"
    林宸扬起的面庞上泪痕纵横,"何不早将臣千刀万剐?"
    楚云轩俯身拾起那截焦木,指尖抚过碳化的裂痕。
    十二年前他也是这般跪在阶下,看林宸为燕太子求情。那时新帝登基,满朝文武都在等这位前朝遗臣血溅丹墀,却见布衣书生将玉笏摔作两段:"若杀文纯,请诛林氏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