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83节

    陈恒一哆嗦,忙若无其事地捧笑回头:“谢公吩咐?”
    “你前日夜里写的那两封请罪书,一封在戚大人那儿,不日将面禀圣听,另一封么。”
    谢清晏轻捋马鬃,回身,温柔含笑,“由我的暗卫,亲自护送去了安家府上。此时,应已呈到安老太傅面前了。”
    “什——?!”
    陈恒骇然之下都失了声。
    “朝野尽知,安太傅好文墨,对你这位得意门生的笔迹,应是再熟悉不过。想来即便没有签字画押,他也一眼便知。”
    谢清晏牵着马,在陈恒铁青扭曲的面前走近,停住。
    他微微偏身,端方峻雅。
    “安老太傅的心性,陈兄应比我清楚。请罪书既见了,今朝此案他若不‘死’,来日,死的就是你了。”
    谢清晏一停,似遗憾道:“循往例,还是五马分尸、祸及满门的死法。”
    “…………”
    陈恒咬得颧骨抖动,栗然欲碎。
    戚白商在后面微蹙眉望着,都怕陈恒扑上去咬谢清晏。
    十数息后。
    陈恒呼哧呼哧的急喘声终于平歇下来,他用瞪得通红的眼看向谢清晏,皮笑肉不笑地挤着话音:“我与谢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谢公又何必将我往死路上逼?”
    “死路?”
    谢清晏低声笑了,“陈兄,你看不清么,我给你指的,才是唯一的活路。”
    陈恒眼神一闪,冷笑:“逼我与老师不死不休,是活路?”
    “是,”谢清晏淡然应了,“即便这封请罪书不送到安惟演案头,戚世隐一行安然归京,状告御前,兆南办事不力,安惟演便能放过你了?”
    陈恒表情晦沉了下。
    自是不可能。
    谢清晏又道:“宋安两家成角逐之势,首鼠两端者,最先作车碾之下尘土;而今,陈兄若为弃暗投明之表率,你猜,二皇子与宋家,会如何待你来彰于众人呢?”
    “……”
    陈恒眼神一动,表情微微变了,眼神也有些闪烁起来。
    “何况,如今朝中山火欲燃,兆南之事便是棋局之上的引线。陈兄亲手点上了第一把火,来日山火漫漫成燎原之势,安家高楼倾圮之时,二皇子会忘了你这个头功么。”
    “…………”
    这一次,更为漫长的沉默过后。
    陈恒慢慢抬臂,交手,弯腰长揖下去:“多谢谢帅救我。陈某虚长年岁,昔日心怀不敬,竟以萤火之光妄比皓月之辉。谢帅大才,可睥天下。论用兵之计,论深谋远虑,论审时度势,我弗如谢帅远也。”
    那一揖诚恳得要到地,只是还未过半,便见谢清晏束缰垂腕,单手轻易便从容地将人扶正回来。
    “陈兄不必过誉。我帮陈兄,也是怜陈兄昔年欲以军功效朝廷,却明珠暗投,行将踏错。”
    谢清晏轻拍了拍陈恒的臂膀,似惋惜垂眸。
    “可惜啊,销魂窟里酥了骨,当年满腔热血,势要马踏西宁、收复失地的雄心壮志,是否也一同在深夜里下了残酒了?”
    陈恒僵在原地,不知这短短刹那想过多少画面,他嘴唇颤了颤,竟是眼圈一红:
    “谢帅,我愧对先祖啊……”
    “…………”
    看一个年岁不小、老脸沧桑的男人落泪,是一件极折磨的事。
    何况戚白商也实在不忍心看了。
    她背过身去。
    ——陈恒这些年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算得上恶贯满盈,但看着这么一个恶人被玩弄得如此惨烈,竟能叫人生出些同情。
    不错,就是玩弄。
    谢清晏此番话里,情真意切,句句肺腑,可哪怕能有二分真情,戚白商都敢将他琅园荷花池里的水喝干净。
    陈恒算恶人。
    这个轻易几句,便将恶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谢清晏,又该算是什么人?
    又想起那块刻着“琅”字的玉佩,戚白商的思绪逐渐飘远了。
    直到身后传来那人低声:
    “站在这儿不动,是在等我么。”
    “……”
    戚白商回过身,却见谢清晏身后,原本的玄铠军亲卫少了大半,陈恒也不见了。
    “他人呢?”
    “先一步回京了。若戚世隐用得人证,他愈早回去,扳倒安惟演的心愈是至诚,愈是能将安家板上钉钉。”谢清晏轻描淡写道。
    戚白商问:“你真将请罪书送到安府了?”
    谢清晏眼神微动,似含了默契的笑,他瞥过她:“尚未。”
    “那……”
    “待陈恒车马安全入京,那封信自然送到。”
    “……”
    戚白商哑口无言。
    谢清晏停了几息,不闻余音,他停住,望回来:“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有些感慨。”
    戚白商深望着他,轻声言道:“功、名、利、禄,无孔不入。攻心之术,无所不用其极。谢清晏,你当真是长公主殿下亲生的么。”
    “——”
    风声骤寂。
    戚白商回过神有些尴尬,最后一句本是她心底所猜测的,不成想,竟脱口而出了。
    阒然过后,谢清晏却是低头,他笑了声。
    戚白商蹙眉:“你笑什么?”
    “笑你,不知死活。”
    “?”
    若是谢清晏拿旁的语气来,兴许戚白商还会忌惮一二,偏他此刻眉眼都叫晨曦薄染上一层浅金色,昳丽惊艳。
    笑声更是愉悦透哑,倒是半点不见那张画皮模样了。
    “戚白商,你何时起,已对我如此放心……”
    谢清晏笑罢,微微倾身。
    他颀长身影将她从碎金色的朝晖之中一点点覆没,笼入他眼底翳影里。
    “你不怕我了?”
    是个问句,却又叫他眼底愉悦的笑色凝作了轻描淡写的断定。
    “…!”
    戚白商心口一紧。
    像是某个秘密在秋日将临之际,倏然被吹散了雾曦,曝露于心底。
    “吁——”
    道旁传来驰马嘶鸣。
    戚白商自己都辨不清是心慌还是什么,她立刻挪眼,掩饰地望向了声音来处。
    谢清晏原本深沉凝眄着她,一瞬不瞬。
    直至马蹄声停。
    谢清晏有所察觉,在戚白商身前,他不避不退地扬眸望去。
    “主上。”
    下马的玄铠军亲卫铿锵上前,单膝叩地——
    “圣上口谕入府,召您秋猎随行。长公主令,请您快马、即刻归京!”
    第43章 秋猎 “我要做的,是太子妃。”
    “秋猎?”
    戚白商蹙眉,“怎会恰巧在这个时候?”
    “……”
    林中阒寂,无人回应。
    戚白商疑惑回身,望见谢清晏的侧颜,却不由地一怔——
    那人眉眼清绝,神容似如常。
    然而她站在近处看得更细微,分明得见谢清晏唇角一点点薄厉抿起,凝睇向下的眼神,更是蕴着几分肃杀的冷戾慑人。
    他这是,怎么了?
    戚白商一个恍惚出神,再定眸时,却见谢清晏好似从容淡然地垂低了睫。
    他抬了抬袖,挥退来人。
    只这短短几息间,那人垂眸复抬眼,最后一点煞气也匿如尘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