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97节

    安惟演原本对着那巴掌大的一隙天窗静坐,听见身后动静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身。
    分辨出藏在斗篷下的是名女子的身量,他略皱起眉。
    安萱这会不知躲在宫里何处求神拜佛,没那个胆量在此时来大理寺狱看他,其余家眷又都正被拘禁府中。
    那还有什么女子会……
    安惟演花白的胡子猛地一颤,晃了下才从地上起身:“夭夭?”
    那道身影停滞。
    须臾后,戚白商回身抬手,掬下了斗篷帷帽,露出了绝艳又不着粉黛的面容,她无波无澜地望向牢房中的老者。
    “像……”
    安惟演望着她的眼神复杂,痛惜又怀缅,“夭夭长大了,和你母亲越来越像了。”
    “是么,”戚白商缓着声,“可惜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病容枯槁,我看不出。而她去得早,也没来得及见我长大成人的模样。”
    “……”
    安惟演原本布衣囹圄也自持的神情,在这句话后终于变了。
    他嘴唇微抖着:“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即便到今日,外王父也不肯认一句错,是么?”戚白商淡声轻慢,“也好,我本也不想替母亲原谅什么人。”
    安惟演有些痛心地看向她:“你就这么恨外王父?这么恨安家?为了你的这点恨意,不惜性命,也要叫整个安家的前途基业为你母亲陪葬?”
    戚白商低眸笑了,眼神薄凉,语声嘲弄:“这等天大的污名,我如何担得起?”
    她走上前:“安萱与安仲德,利用前朝后宫职权勾连之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残害多少忠良?外王父您的门生们结党营私,多年来不知谋划了多少肮脏事,如今连蕲州等地受灾百姓救命的赈灾银粮都要夺走,还要反污他们不满朝廷、妄生暴乱,借由镇压、草菅人命……”
    戚白商停在安惟演面前,声轻而言重:“桩桩件件,皆是滔天罪过。外王父却想归咎于我的这点恨意?”
    “仲德与安萱确有错处,”安惟演叹声,“可是夭夭,你还小,不懂何为和光同尘,在这朝堂中想要立足,又岂能自清?”
    “不,你不是想立足,你想名利权柄皆在手,想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想来日安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五年前裴家灭门,我不信你们当真问心无愧么!”
    戚白商不为所动。
    “安家有今日,皆是你们贪念作祟,莫怨世道与旁人。”
    “……”
    安惟演花白胡子动了动,眼神复杂地望着戚白商,最终没有再辩驳什么。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去:“既如此,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戚白商轻攥紧指尖,“当年,我母亲被驱离安家,只是因为裴氏皇后与大皇子之死、安家不想犯圣怒吗?”
    “不然呢?”
    安惟演拧眉回首,“彼时龙颜大怒,我要她离开上京,何尝不是为了她?”
    戚白商紧盯着安惟演的眼:“难道不是安家利用我母亲,栽赃裴皇后,又想灭口?”
    “——!”
    安惟演眼神又惊又怒,胡子颤得厉害,脸色也涨红了。
    这般怒指着戚白商语塞数息,他才勉强嗓音嘶哑地开口:“我安惟演、便是要争权夺名,也断不会用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去作赌!”
    “当日你母亲作证之事,我阻拦都不及!怎会诓她去做——即便你不信我,难道连你自己母亲也不信?!”
    许是气极,肺火过旺,安惟演说罢就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白商指尖微动。
    但她到底没做什么,只在旁望着,等安惟演自行平息下来。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安惟演像被彻底抽走了气力,慢慢靠在了牢房墙壁前。
    “安家,是否与胡商有勾结?”
    “胡商?”
    安惟演原本要跌阖下去的眼又抬起,不明显的厌恶掠过他神情间,“安家世代清流名士,怎会与胡人有关系?”
    果真不是。
    戚白商眼神微动。
    之前她便有所怀疑,若安家当真与胡人勾结,那从中渔利必不是小数,安萱与安仲德又何须为了财帛行卖官鬻爵之险事。
    且安惟演之前安家便有祖训,令族中子弟不得与商贾通婚,显是对行商之事嗤之以鼻……
    如此说来,母亲那毒的来处——湛云楼背后的主人,当真与安家无干了?
    戚白商只觉眼前一时迷局似海,她身在其中,不知手中仅有的那根漂浮的线究竟通向何处。
    可即便前方未知之地是万丈悬崖,她亦要查个清楚。
    母亲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虑定后,戚白商压下情绪,淡然抬眸,带着最后一丝试探开口:“明日是十月初八,也是裴氏皇后忌日,陛下与大臣们皆辍朝五日。”
    安惟演眉毛抖了抖,没有说话,沉着浑浊的眼目望她。
    “待初九,舍妹戚婉儿将入宫探望姨母,我亦会与之同行——去见安贵妃一面。”
    “她肯见你?”安惟演皱眉问。
    “安贵妃如今失了安家这棵大树荫蔽,圣意又如颈上利斧、悬而未决,怕是再细的稻草,她也会死死攥住。”
    戚白商审度问:“外王父不想我去见她?”
    安惟演摇头叹息:“你不必试我,安萱也没有对你母亲下手的胆量。”
    “……人是会变的。”
    戚白商缓缓转身,声清而冷。
    “就像我母亲从未料到,将她弃如敝履的,会是曾经最疼爱她的父亲。”
    “——”
    安惟演脸上剧烈地一抖,忍不住回头。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灌了铅,哑得说不出话。
    重新戴上斗篷帽子的女子背影翩然,如凌霜踏雪,不曾有丝毫的迟疑与停留。
    她不曾回头。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含泪决然离开安家的他最疼爱的女儿的背影——
    “来日,无论太傅是问斩还是流放,我会代我母亲,送你最后一程。”
    “……”
    牢门重新关上,被人从外面落了锁。
    安惟演神容枯槁地坐在地上,望着天窗外寥落的秋色。
    冬雪依稀要来了。
    他叹了声,腰背慢慢佝偻下去。
    只是在低到最后一瞬,他忽地身形一震,惊骇得睁大了眼,起身便神容狰狞地扑向牢门。
    “不能去——”
    “夭夭、你绝不能入宫啊!!”
    -
    十月初九。
    天寒,黑云压城,风啸如鼓。
    琅园海河楼的二楼内,门窗皆闭,灯火晦暗,唯有珠帘外的玉璧前点起了莹莹火烛宫灯。
    微弱的烛火投过珠帘,映在最里面床榻前拢束起的幔帐上。
    倏地。
    一只筋骨分明、冷白修长的手猛地攥住了幔帐。青筋从他屈折的指背间绽起,覆着薄薄汗意,直没入榻里那人白色中衣袖下。
    昨夜伤痛难忍,谢清晏捱到了晨光初泻时,才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意外地,他又落入那个梦魇里。
    只是这一次与从前不同。
    梦里的最初,他像是回到了幼时那座宅院中,他喜欢骑在父亲背上,一边说着驾,一边拍着父亲的肩,叫他在院子里驮着他跑。
    母亲就坐在一旁的亭子下,时而垂眸拾掇那些晒作香料的干花,时而抬眼,含笑又温柔地唤他父亲慢些,别摔着他。
    谢清晏听见父亲唤他“琅儿”,笑声爽朗又爱重。
    他低头,想去看清驮着他的父亲的模样。
    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父亲都没有抬过头,那张面容藏在春日柔和的光里,模糊又陌生。
    直到一双温柔的手覆过他眉眼。
    ‘母亲?’
    梦中的谢清晏欢喜地拨开,转过身。
    却见温柔含笑的母亲的脸,像是正在被炽烈的火烧灼、融化——
    血肉混着涕泪向下淌。
    从血肉间露出森白的骨与焦黑的眼眶,仿佛属于母亲、又像重叠上另一个人,面前如恶鬼般的白骨掐着他的脖颈,用力到狰狞又战栗——
    ‘是你……是你!’
    ‘最该死的人是你啊……!’
    ‘要不是你,我的父兄满门都不会死,要不是你,我的儿子也不会死——’
    ‘最该死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