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第182节

    戚白商轻眨了眨眼,不熟练地向谢清晏服软。
    “……那是什么。”
    谢清晏问戚白商。
    趁着殿内大臣们还在争辩的喧嚣,戚白商低声道:“是老师当年在太医院值首席之务,为彼时宋贵妃诊脉的脉案。”
    她顿了下,对上谢清晏波澜不惊的眼:“二皇子并非昔年所载的早产,而是足月——按足月推算,彼时,宋氏尚未入宫。”
    几乎卡着戚白商细若蚊蚋的轻声刚落。
    “砰!!!”
    御案上所有砚台笔架被暴怒的谢策一扫而空,悉数噼里啪啦地砸在殿中。
    前一刻还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朝臣们都骇住了。
    他们视线中央,谢策犹如一头暴怒的狮子,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毕露:“毒妇!!这个毒妇!!将她的尸首挖出来,给我凌迟!曝尸!!!”
    “陛下!!”
    “陛下息怒啊!”
    “陛下……”
    回过神来的官员们顿时跪倒下去,满殿伏首。
    戚白商望见谢清晏从始至终淡然从容的神色,便知晓了。
    果然。
    这才是他能置宋家满门于死地的最后一张牌。
    难怪是先安而后宋啊。
    这般心情复杂地想着,戚白商跟着众人伏身下去。
    于是当被暴怒快要焚尽理智的谢策扫过阶下,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片永远低头叩首、战战兢兢的后脑勺。
    他看了多少年的光景……
    他早看腻了!
    直至谢策对上了谢清晏的眼眸。
    青年长身跪着,如玉山岿然,即便是他的暴怒之下,也不改色分毫。
    那般令他赏识——可偏偏、偏偏!
    “刷!”
    谢策起身,猛然抽出了侍卫的长剑,一步步踏向阶下。
    他的剑锋怒指谢清晏,目眦欲裂:“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策划了这一切,就为了在今夕,让朕颜面扫地,让朕悔之晚矣?!!”
    剑锋冰冷,杀机尽露。
    谢清晏却视若未见,他望着坚硬剑锋之后,那双拿暴怒掩藏怯懦的帝王之眼——
    “陛下。”
    谢清晏低勾唇角,嘲弄又漠然地笑了。
    “当真,悔吗?”
    “——!!!”
    像是一颗火星坠入干枯堆集的柴山,无声炸起冲天欲噬的火焰。
    谢策眼底的暴怒与颤栗全被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怒火:“董翊!果然是你!你还敢——还敢拿着那只玉璧?!若不是你董家、若不是你裴家……他们娘俩怎么会死——啊?!”
    歇斯底里的狮子于暴怒之下挥剑。
    这一次不留余地,他要亲手杀了这个裴氏的余孽、这个纠缠了他十余载的怨鬼!
    “谢琅!!”
    戚白商近乎撕心的声音响彻大殿。
    原本垂眸的谢清晏长睫微颤,终于还是在最后一刻抬手。
    冰冷的镣铐悬于颈侧。
    足以挡住早已年迈的谢策暴怒之下毫无章法的长剑——
    然而更早。
    那柄长剑在戚白商的颤声里,骤然悬停。
    剑锋几乎吻上了镣铐。
    几乎与之同时。
    大殿外,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扑了进来——
    “哥哥!清晏是你的亲儿子啊!”
    在整个大殿内,除了谢清晏与戚白商之外,所有如遭雷劈的震撼下——
    长公主猛然推开了殿门,踉跄着摔入殿内,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哥……不能杀他……他是谢琅、是你的琅儿啊!!!”
    痛彻的哭声,犹如吞天噬日的潮水弥漫过死寂长野。
    “当啷!”
    长剑脱手,重落在地。
    在长公主扑上前来,抱着谢清晏哀哭欲绝的声音里,谢策向后,险些倒仰回去。
    “陛下!!”同样震撼的邱林远猛然反应过来,扑上去扶住了谢策。
    谢策从一潮盖过一潮的耳鸣声,眼前时黑时白的交替恍惚里,慢慢找回他嘶哑的声音。
    “你说……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他……他是谁——琅儿??”
    像是被最后一个人名拽回了全部的生息与力气,谢策粗喘着气,猛地拂开了邱林远。
    在跪了满地的大员们战栗难已的惊骇里,谢策一步步走向谢清晏。
    那双眼中满是血丝,那张年华不再的龙颜上震惊、悔恨、却又掺着一丝失而复得近乎疯癫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只是在这位帝王最罕有的舐犊温情彻底表露之前——
    谢清晏缓慢扣住了长公主的手,不必问,他也知晓她为何又会从春山回到上京。
    于是他只是拉开了长公主,清声平静。
    “臣姓裴,不姓谢。”
    “——!”
    谢策身影骤止。
    地上,被拂开的邱林远却陡然回神,尖声插话:“大人们,谢公身体不适,不宜见众人,你们先到殿外候着吧!”
    “臣……”
    “臣等告退!”
    “臣告退——”
    “……”
    有一个算一个,便是再忠贞不二的,也绝不会脑子横到在此刻插手帝王家事。
    更何况,还是如此可怕的旧日家事。
    转瞬后,包括屏退左右内侍宫女的邱林远在内,所有人全都转到殿外。
    殿门被重重合上,不留缝隙。
    大殿之中,只余下谢清晏与戚白商,僵立原地的谢策,以及跪坐在地垂泪难已的静安长公主。
    谢策原地踏过两步,像是被触怒的年老的狮子:“你——”
    他的手指向长公主,“你说!你来说,这样一个大逆不道之人!他怎么会是朕的琅儿?!”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
    谢清晏冷然抬眸。
    “上纲不正,臣子何为?”
    “你!!”谢策气急败坏地仰头:“邱林远呢,邱林远!拿朕的佩剑来!朕要斩了这个逆子——”
    殿外鸦雀无声。
    众大员望着的邱林远眼观鼻鼻观心。
    他跟在谢策身边太多年,是震怒还是佯怒,邱林远闭着眼都能听出来。
    而殿内。
    谢清晏在长公主一声惊呼里,弯腰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剑,走向谢策。
    谢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后退,但帝王的自尊与傲慢决不允许他那样做——哪怕面对的是他最怀缅最曾让他沉恸于“早夭”的儿子。
    在谢清晏踏至他面前半丈内,谢策终于眉峰一抖:“你想做什么?”
    谢清晏冷淡地撩起眼:“陛下若问心无愧,怕什么。”
    “……!”
    谢策怒意猛起,又遏住了。
    谢清晏冷然盯着那双与他几分相似、却又早已被岁月与帝位侵蚀的眼。
    “臣走到今日,步步履血,不畏一死,就是想亲口替十六年前枉死的裴氏满门问问——父皇可还记得,当年是谁为父王诛杀逆贼、是谁满身箭簇保得父皇从伯兄们的亲兵下逃离王府,是谁顶着兵戈冒死冲出宫门宣先皇遗旨,又是谁白刃协身、宁死不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