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娜塔莉,”他突然开口,“没想到你竟然认识去警察医院的路啊。之前到医院探望萩原的时候,虽然拜托了你准备东西,但?我是自己一个人过?去的吧?”
    他的未婚妻低下头去不看他。她用食指点点那个玩偶,让它像来回?撞响心声的铃舌那样摇摆起?来。
    “……我当然认识,”她说,“警察医院,我记得很清楚。我从你入职的那天,就在怕有一天要去那里看你。”
    伊达航露出了很懊恼的表情?,显然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如果是平时,娜塔莉一定会体贴地静静沉默;但?她想到后座正?躺着的青年——上次听说萩原出事时,伊达航对她满口保证情?况并不严重?——还是咬咬牙,继续说了下去。
    “航君,无论你如何保证、如何强调我不用担心,”娜塔莉的声音很轻,没有质问的意味,只是纯粹的哀伤,“——是一定会担心的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能那么快准备好住院需要的东西?”
    那包东西就那样放在家里。她每月都会怀着苦涩的心情?,更新检查那些东西,确保里面有最干净、最蓬松的毯子?。她就这样怀着与爱人共同面对一切的决心,时刻做好最糟糕的准备。
    “娜塔莉,我很……”伊达航深吸一口气,“我很抱歉……”
    她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为了要你愧疚、要你放弃你的职责才说这种话,”娜塔莉双手交握着,祈祷一样把爱人送的玩偶夹在掌心中,似乎正?在从中汲取力量,“我无论如何也都会担心,无论如何也都会为你骄傲。是这样的心情?。”
    “所以……”
    她回?过?头去。她不知道萩原有没有在听,他们当然也很熟悉,她晓得萩原很喜欢她,她也对航君的朋友们都很有好感:但?有些话终究只能最亲密的朋友去说。
    如果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如果想要恰到好处地帮上一些忙,她现在也只能这样说——
    “所以,坦诚地说出来在经历的事、在面对的情?况,那总是没关系的,”娜塔莉盯着萩原苍白的侧脸,看到对方的睫毛似乎在颤动?,但?或许又只是阳光下叶影漫过侧脸带来的错觉,“因为这就是关心你的人想知道的事。”
    伊达航已经明白过?来娜塔莉想说的话,但?他也无法再补充更多。他只是叹了口气,把车内的暖风温度再调高一些。
    ——也许在减弱萩原痛苦的方面是全然徒劳。但他真心希望能帮忙融化一些固着的坚冰。
    -
    萩原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尽了。月光在窗台上映出苍白的反光,他下意识就伸手托了托脸:萩原研二?其人从小就是装病扮可怜逃课的行家,很知道怎样能显得更凄惨。
    现在这个光线……会让研二?酱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啊!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手背上有留置针:大概是给?他挂了葡萄糖之类的东西补充消耗,现在已经输完了。
    这么长时间?都没醒过?来吗?有点麻烦了啊。他略略活动?一下肩膀,做好了迎接幼驯染或是班长盘问的准备。也不知道他们是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干脆上杀招:总不会把娜塔莉小姐喊进来让她温柔逼供吧!即使是研二?酱也会害怕的啊!
    萩原做足了心理建设,才转过?头去,以一种小猫午睡醒来伸懒腰的神气向?守在床边的人昭告自己醒了——
    “哟,”坐在床边的人说,“醒了?”
    萩原一瞬间?张口结舌。方才淌进血管的溶液本来应该给?他提供了合适的水分补给?,但?他现在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一整个语言系统都像是缺乏润滑的齿轮那样卡死?了。
    这要他说什么啊!直接动?用这样的大杀器也太过?分了吧小阵平——
    “……姐,”他相当心虚地把被子?直接扯到了下巴,“你怎么来了?”
    萩原千速没回?答他。她侧过?头,金发铺在月光里,亮闪闪的像是芭比娃娃的头发,像小女孩橱窗里的一个梦。萩原想起?他们的小时候,姐姐说她以后一定要染一头这样的头发。
    姐姐说她要一头金发。姐姐说她要做警察。姐姐说她没准还能帮两个弟弟补课呢,姐姐有新款的手机,手机那一头还有他见?都没见?过?的、只凭短讯就联系到的朋友。姐姐总是能做到想做的事和弟弟不敢想的事。
    ……如果姐姐说想要知道,他该怎么办?他能瞒得过?姐姐吗?
    ——就算是多了半岁,但?他还是比姐姐小啊。在姐姐面前,弟弟就永远是弟弟啊。
    “东京的路况不错嘛,”千速的右手撑在他病床栏杆上,做了一个拧摩托车油门一样的动?作,“我刚从神奈川过?来,一路都挺顺利的。”
    [太好了交通署的风之女神,]沉寂许久的系统下意识接话,[你给?路打优!]
    萩原:“……”
    “千速姐,”他看着自己姐姐的手,一咬牙,先夸一句转移视线,“这是新的猫眼款式吗?真漂亮!”
    萩原千速毫不掩饰地用白眼翻他。
    “研二?,我从神奈川跑过?来,不是为了听这个。”
    她直接用那只贴着新款猫眼胶的手托住弟弟的脸,就像是月光静静停驻在姐弟之间?。
    “告诉姐姐,”她的食指一下一下抚着研二?的颧骨。指腹下被冷汗浸过?的皮肤还像是小时候哭得满脸泪那样发凉,但?姐姐从不大惊小怪,姐姐的语气仍然像是哄小孩子?睡觉那样轻柔,“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萩原都没料到自己会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撑着栏杆靠在千速肩膀上了。他的姐姐一下一下慢慢地拍着他。那不是阻止或是调整的动?作,只像是跟着旋律打拍子?:她在等他心底的旋律流淌出来。
    “姐姐,”他说,“研二?酱有点害怕……不,研二?酱很害怕,应该说是后怕……”
    千速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那姐姐的话就说错了,”她轻声说,“东京的路况不好,有很多危险的东西藏在路面下头。这里很讨厌,让人害怕,是不是?你要不要回?家待一阵子??”
    她的弟弟还像是小时候一样,把头抵在她肩上摇头。
    “没关系,研二?酱已经把问题解决掉了……这也不是上学,研二?酱不能随便逃课了,”他耳朵里还残留着某种轰鸣声,让他错觉他耳边放着捡来的海螺,能听见?神奈川的海,“只是,就像是推倒堤坝之后,海水才会涌上来……会害怕,也会恶心,原来一墙之隔就是那种东西。姐姐……”
    萩原千速叹了口气。
    “研二?,”她说,“从小我们就不一样。我是更冲动?、更尖利的姐姐,你是更平和、更乖巧的弟弟。但?其实你不是没有那些疯狂的想法,只是你觉得会让大人担心,所以你就不说出来,和松田偷偷地做。”
    她仍然在拍着弟弟的肩膀,并没有因为对方停下颤抖就停手——像神奈川的海浪,永远不会失去耐心,会给?她的孩子?们足够的、永远的安定感,“不过?你会和我分享。瞒着爸妈,但?是告诉我:你想让我骄傲,想被我认可,想让我说你很像我。你觉得姐姐很酷,是不是?”
    萩原在耳鸣之中仍然用力点头,“是的……千速姐是最酷的、最好的姐姐。”
    “那这次也告诉我,”她捧起?弟弟的脸,“松田叫我来的,但?是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瞒着他呀。你先告诉我怎么样?”
    第62章
    萩原基本上已经投降了。他靠在姐姐肩膀上, 闻到挺熟悉的橙子香波味道:从他们还住在家里时就闻惯了的味道。他自己的发尾也是这个气味,在家里的洗漱用品架子上看习惯了,进了超市还是会拿这个牌子的洗发水。
    也许这就是家人的感觉。最初的单元, 最小的集合, 最不讲道理地给?人提供安全感的地方?。只是闻到这个味道, 他就放下心来了。
    “系统亲, ”萩原开始发问,“研二酱可以?……告诉姐姐吗?千速姐的话,应该没关系吧?”
    [当然可以?, 炸弹犯已经被?捕了, 本系统不再做相关方?面的限制,]电子音却比他想象得冷静很多——不同于家人语气的冰冷, 充满非人感的冰冷,像湿毛巾贴在后?颈一样飞快冷却了萩原轻飘飘的心情,提醒了他很重要的事, [可是,您打算告诉您姐姐些什?么呢?]
    ……是啊。要告诉姐姐什?么呢?能告诉姐姐些什?么呢?
    他都快忘了,这一切的开始是……他死过一次了。
    告诉小阵平甚至都没关系, 横竖只是差四年, 大家谁也别?说谁。窝在一起看电影的时间多了, 他们两个总归会有消化一切悲喜剧的时间。
    ……但是,这种话要怎么对姐姐说?
    [宿主退缩了,真是可喜可贺,]系统的口气仍然十分残酷, [需要本系统给?宿主讲一讲,在我们已经逃离的时间线里,您的姐姐曾说过什?么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