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不像李暮汀,这方面的闲情雅致很少,在家或者在公司,一般扔个茶包就解决。
    喝茶是为了提神,他一向是个结果论者,过程如何他不看重。
    只是依样画葫芦,搭着那双修长的象牙白的手,一样的赏心悦目。
    李暮汀有点忍不住了。
    他从前天吃烧烤时就觉得不太对劲:“怎么了,你们是怎么了?不是兄友妹恭吗!这两天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
    “吵架是多胎家庭很常见的情况吧。”贺明霁提醒好友,“你有三个兄弟,彼此都很想做掉对方。”
    “那能一样吗!兄弟和妹妹是同一个物种吗!妹妹可是姆们百京孩子心中最柔软的存在!”
    贺明霁投进半把白毫银针。
    茶叶在沸水里打着旋儿,舒展开来,如同摇曳着的水草丛林。
    他把火调至温吞,看着茶汤由清转浓,晕开清雅的浅杏色。
    壶壁上渐渐凝结出水珠。贺明霁忽然想,那天,景澄的眼睛也是这样,慢慢地热起来,蓄起一汪泪。
    水又沸过两回,他用竹勺一点一点撇去浮沫。
    茶香氤氲中,他的面目变得有些模糊,润秀的桃花眼低垂着,那雾气像是泊到了里面,留下一片不明朗的天色。
    贺明霁斟茶,端起精巧的瓷盏。
    虎口上,露出两排青紫的牙印,啃咬吮吸后的皮下渗血赤褐深沉。
    李暮汀目光一缩:“禽兽啊你……等景澄把毒蘑菇拿回来,我义不容辞,要全塞你嘴巴里。”
    贺明霁平静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暮汀眼睛转了转,思绪飘向另一种可能:“尊重小众xp,就是没想到你看似s实则m哈。难怪从前追你的姑娘摸不准你想什么呢。”
    “李暮汀,我不介意装成一个s然后把你抽成陀螺。”贺明霁神情恹恹。
    话里浑不在意,脊骨上却泛起股颤意。
    身体是有记忆的,光是用瓷盏的边缘压着唇角,就会让他想起景澄来。
    想起她的拇指温热,按着揉开他的唇缝,柔软的舌尖带着薄荷味的香气,毫无章法地勾缠。
    她说得对,他在自欺欺人。
    李暮汀没想到贺明霁真模糊地认了下来,他张了张嘴:“你们……你们不是兄妹吗?”
    贺明霁没接话。
    李暮汀服了:“天菩萨,我们那大院是什么风水,一个两个都……哎!我靠!我、我会不会也有几个没血缘的妹妹侄女啊?我老爹光老婆都娶了三任呐!”
    猛地,炸出一声惊雷,打断李暮汀对《雷雨》的畅想。
    贺明霁站起身来。
    “咋了竹马哥,要和羞走却把青梅嗅啦?”
    贺明霁淡淡扫了他一眼,李暮汀遂老实。
    “伞在前台么?”贺明霁问。
    厚重的铅云从远方压了过来,山中天气无常,骤雨方歇又至。
    万事万物陷在濛濛的水雾中。
    景澄望向远处飞起的檐角,把冲锋衣的帽子拉了上来。
    “又要下雨了。”她喃喃。
    第35章 贺明霁不想要男女之爱。
    在国外的两年,景澄积累了徒步的经验,冲锋衣本身也防水,大雨将至,她心中没太多担心。
    但或许是铅云厚重,压得她的心情也不好了起来。
    ……好吧,其实那天之后心情一直都很差。
    她把脑袋包裹进兜帽里,放眼看去,都是苍茫的水色,好像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一样。
    她今天独自走得很远了。
    不想待在有贺明霁在的地方。
    失恋的人有权选择逃离。
    山上不止一座遮蔽风雨的八角亭,景澄记得自己来得路上看到了好几座,她沿原路走,打算先去避雨。
    风随云至,松针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心里的压抑也快像雨一样倾下了。
    冲锋衣也没有那么御寒,风灌进领口,让她感知到了清晰的含义。
    景澄想起很久以前,她读米兰昆德拉的《不朽》。
    书里的角色评价贝蒂娜对歌德的狂热:“这样的爱情并不需要回报,它本身包含着召唤和回答,它自己满足自己。”
    贝蒂娜认为真正的爱情是一种被天上的手在灵魂里点燃的火焰,不需要对象、回应和回报。被爱着的人既不是爱情的原因,也不是爱情目的。
    爱情的原因和意义在其本身。
    景澄难过地想,她的爱情并不是这样。
    所以她重蹈了两年前的覆辙,并且迎来更为严重的翻车。
    贺明霁要当纯粹的哥哥,他尽力让一切都如常,她做不到。
    这两天来,无论做什么,她都无法感到满足,她快要被那火焰折磨疯了。
    景澄拄着登山杖,向上用力地迈出一大步,手机里忽然传来一阵震动。
    她知道是谁拨来的,她没接。
    天色暗淡,但自己能够独自回去,如果有雨,那就等雨结束。
    两年都能忍受,一场暴雨不过数小时。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了一会儿,停止了。
    隔了十几分钟,铃声再次响起来。
    景澄把篮子往手臂上挎了挎,抿抿唇,终于把手机拿了出来。
    她也要做成熟的大人。
    这一通电话却来自谢筠。
    景澄连忙戴上耳机,听到谢筠熟悉的、爽朗的声音时,她鼻头猛地发酸。
    “澄澄,最近有没有想妈妈?”
    非常想。
    难过到极点的时候,就很想念景兰、想念谢筠,想给她们袒露她不肯也无法拿给贺明霁看的脆弱。
    但景澄压着哽咽的喉头,扬起甜蜜的梨涡,笑嘻嘻道:“妈妈,你中秋去马来西亚了,还有空想我吗?”
    “那这通电话我是打给谁的呀?”
    景澄噗嗤一声,没有崩住,笑声变得吭哧吭哧的。
    她很快收拾好声音:“我在外面呢,爬山和采蘑菇。”
    电话那端,谢筠静默了一瞬,很快又噙着笑开口,语气如常:“没有采错吧?”
    “那肯定不会。我真菌学的成绩也蛮不错的。”
    “可是我记得小时候,你拿了一堆红伞伞到研究所,每个阿姨叔叔都分一个。最喜欢小芳姐姐,所以小芳姐姐有五个。还要把剩下的风干藏起来,留给没有放假的哥哥。”
    “以前不认识很正常嘛。那会儿我还是个小文盲。”听到她口中的某人,酸涩感越来越明显,景澄默默地踩着石径的枯草,转而道,“今天我有采到一点鸡枞菌,拿来炒肉或者煲汤应该都不错。庾山阔叶林和松林混生,所以有一大片很好的腐殖土,适合蘑菇的生长。我带了登山杖和小刀,确保不伤害菌丝体。有看到不少红伞伞,我没有管,反正采回去也是要被扔掉的……”
    “没扔掉。”谢筠说。
    “嗯?”景澄一愣。
    “明霁找景兰要了环氧树脂。你知道的,研究所里,没有谁比你妈妈更擅长制作植物标本。他悄悄问了景兰好几次,做出了一颗人工的琥珀。只是后来他又回了京市,贺家的佣人把那颗琥珀当做石头给扔了。”
    谢筠回忆:“那时候你俩多大,一个三岁,一个九岁?都还是很小的孩子呢。他很少打电话和我说委屈,说着说着又安慰自己,就算不见了,你送他的毒蘑菇也会永垂不朽,京市气候干燥,保管它千年万年。”
    ……冷幽默这一点,可真是她哥哥从小到大与生俱来的天分。
    景澄觉得该笑一下,眼中的酸意浓烈到决堤。
    她想讨厌贺明霁了。
    为什么执意要做一个好哥哥?为什么真的是一个好哥哥?
    如果他再差劲一点,她就不需要顾忌那么多。
    他要是个坏人,她就可以尽情地引诱他,用更加激烈无底线的手段,反正是共沉沦的,道德付之一炬,也许贺明霁还会和她在火海前大笑着接吻,做彼此的恶劣情人。
    但那不是贺明霁所希望的。
    也不是她所喜欢的贺明霁了。
    不是那个很多年来一直小心地、认真地,用哥哥的身份给她周全人生的贺明霁。
    世界上的男人多如深海里的鱼群,数以亿计千奇百怪,要钓到一个坏男人都不用打窝,想和谁在一起都比得到贺明霁简单。
    可谁也不是贺明霁。
    不会有人再收藏一颗风干了的毒蘑菇,为那颗蘑菇的下落委屈不安。
    尽管他愿意相信一颗蘑菇的不朽,却不愿去相信她的爱情。
    她比他还要年少,并将一直比他年少,所以,要如何向他证明,一辈子不会很难?
    她证明不了。
    景澄承认这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她的哽咽变得越发的明显,但她的步子没有停下。
    走过这道攀升向上的弯,山后面有一座风雨亭,哽咽可以理解为艰难跋涉的喘息。她甩了甩头,眼泪全兜进了帽子里,在褶皱处旋停成一窝泉,淅淅沥沥地跌落。
    耳边好像响起来一道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