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若非如此他就自己来了。
    在属官不解迷茫又担心的眼神中,迅速红了眼眶,泪水涟涟,袖子抹泪道:“吾之大义啊,沈弟怎这般亏待大义,吾都舍不得的……吾知道,大义最是忠义之人,但为了报恩做到这份上……呜呜呜,吾这心啊,疼……你说,大义在沈弟那儿可有受委屈?”
    属官:“……这个,委屈倒是没有,将军这些日子还重了不少……”
    有活儿的时候干活儿,没活儿的时候抓着他们操练战术军阵,或者跟共叔都尉几个切磋,整天喝酒吃肉,日子惬意舒适,想瘦也瘦不了。自家将军挺享受。
    吴贤擦擦泪:“啊?重了?”
    属官:“就是胖了……”
    那种胖不是腹肌九九归一的胖,只是脸看着没以前那么硬朗,多了点儿圆润。事实上,将军单手打他可比以前轻松许多。
    吴贤:“……”
    徐解由低头改为以手捂脸。
    吴贤叹气道:“可是沈弟让大义干的事儿,实在是委屈大义了……”
    让能征善战的悍将干匠活儿……
    属官却不置可否。
    委屈?
    能让人吃饱肚子的生计,就不叫委屈。
    属官跟吴贤等人不同,他是泥腿子出身,祖上代代都在泥巴地里谋生。
    他为何来当兵?
    当兵是为了混军饷吃饱饭。
    因为当下这世道,多得是没有田的庶民,出卖劳力给有田的地主豪强当佃农。
    跟着老乡长官去当兵,打仗杀敌、建功立业,虽有性命之忧,但好歹饿不死。
    幸运些,有赏赐或其他外快收入,还能将牙缝挤出的余粮寄回老家养父母妻儿。
    孱弱的父母;
    辛苦劳作的妻子;
    嗷嗷待哺的稚儿。
    皆是午夜梦回放不下的执念。
    武胆武者亦是如此,活着无非是为了打仗,建功,立业,让全家吃饱饭。
    他家也差不多。
    属官跟赵奉是一个村的。
    二人算得上发小,一块儿光腚儿长大。赵奉天生神力,资质奇高,刚七八岁就有少年人体型,脾气冲,效仿游侠纵横乡里。
    属官认定对方有出息,跟着他混。
    这二十多年,从赵奉少时背着行囊离乡闯荡,再到故国灭亡,尔后几年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辗转各地谋生,直至后来投奔吴贤安定下来,始终不离不弃。
    赵奉对这个发小也好。
    不管人生如何起伏都带着他,宁愿削减自己的开支也不肯亏待兄弟。
    属官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
    跟其他早早就死在逃难路上的同乡邻里相比,他不仅还活着,连父母妻儿都幸运活着,日子不说大富大贵,但至少不用再挨饿。可即便如此,他仍担惊受怕。
    生怕自己哪日死在哪个战场,家中老弱妇孺再无人庇护,更担心他们被欺辱,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萌生怕死的念头。
    不上战场又不行,全家几张嘴都靠他。
    他只会打仗杀人。
    种地?
    他又没有地能种。
    蹲在河尹,他逐渐从原先的抗拒排斥——武胆武者何其高贵,怎么能像泥腿子一样在泥地谋生?再到现在的接受。
    偶尔带着一身泥泞回来,恍惚还觉得自己就是匠人,世道安宁,他靠着精湛的手艺,养家糊口,而不是无止境地打仗杀人。
    属官也因此萌生了杂乱念头,某一回,他喝高了问将军:【将军啊,你说——咱们要是没仗打了,以后吃什么?】
    赵奉随口道:【喝酒,吃肉。】
    属官摇头,惆怅地道:【……要是没仗打了,谁还愿意掏出大把大把的粮饷养咱们?养闲人?没肉可吃,没酒可喝……】
    赵奉哂笑:【杞人忧天。】
    几百年都在打仗。
    哪有说不打就不打了?即便哪天真不打了,也不是他们这代人,且放宽心吧,反正轮不到他们犯愁不打仗该怎么活。
    属官叹气更重,之后他又想,要是没仗可打了,他就去给人砌炕,帮人造桥修路种田开渠……看,能干的事儿还是很多的。
    一番自我开导,属官便彻底看开了。
    吴贤让人尽力配合赵奉属官。
    后者要准备什么材料都给备上。
    待属官离去,吴贤脸上哪儿还有一丝悲色?目光流淌间有寒意闪烁。徐解听他叹道:“这位沈弟真是让人看不透。”
    徐解道:“沈君?”
    吴贤笑道:“此人究竟是真的一心为民,心无旁骛,还是深藏不露,另有后手?沈弟待我等毫不设防,世上再坦荡的君子也不可能将身家命脉交给外人吧?”
    偏偏沈棠做到了。
    吴贤又道:“每次我以为沈弟会吃亏的时候,他总会想出出人意料的应对手段。你说说——我掏钱,从沈弟这边买‘工匠’砌炕,结果这‘工匠’还是自己人,里子面子全让他赚了,我吃哑巴亏。我在想,这真的是巧合?”
    徐解蹙眉道:“可说沈君深藏不露,偌大一个河尹郡,像样的兵马就那么一点儿,其中一千精锐还是大义带过去支援的,也不像样。解几次往来河尹,密切注意其动向,除了上次驰援鲁下招募一批壮丁,便再无其他动静……这不合常理……”
    “所以才说,此人矛盾重重啊……”吴贤对沈棠始终是提防大于信任。
    属官将自己的砌炕经验尽数传给工匠,还带着人手做了几天示范。那土炕果真比炭盆方便、干净,屋内少了烟尘,也不用担心室内通风不畅会产生不适。
    吴贤以身作则,先给自家砌上。
    又给几家冬日受灾的庶民安排上,再由他们在庶民中宣传,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多久时间,这东西就会被彻底接纳。
    恰好那一批工匠也能学成出师。
    属官带着人在天海出差小半月。
    沈棠仍窝在官署忙碌。
    只是事情不多,还能偷懒。
    “鲁小娘子,这几日过得可还适应?”
    她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暖意顺着喉咙蔓延全身,手脚也跟着暖和不少。鲁小娘子一袭戴孝素裳,面色平静,似乎已经从那日悲恸欲死的悲伤中缓过劲儿来。“若有哪里招待不周,或者怠慢的,千万别忍着。”
    鲁小娘子挤出一抹生疏的浅笑。
    “不,适应得很好。”
    应该说太好了。
    鲁小娘子办完全家的葬礼,又守了一月,才收拾行囊带着尚在襁褓的侄儿、年迈老管家、奶娘以及婢女出发搬到河尹郡。
    她对未来迷茫,甚至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但结果却好得超过她最好的想象。
    沈君,真是个好人。
    担心他们一家老弱妇孺,特地将住所安排在官署附近,此处守卫森严,即使夜不闭户也不用担心治安问题。鲁小娘子感激沈棠收留照顾,时不时带着亲手制作的茶点上门,聊表心意,惹得一众了解前因后果的僚属,纷纷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来的次数一多,鲁小娘子跟沈棠也熟了起来。某次,后者忙不过来,让她帮忙找一份简书送给主簿,鲁小娘子搭了把手。
    结果,沈君时不时就让她搭把手。
    之后干脆给她置了一张专属小桌。
    没事儿的时候,一起愉快摸鱼。
    喝茶聊天吃点心。
    这两日,鲁小娘子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棠还以为她受了委屈,才有了上面的关心。听她说适应良好,便放心下来。
    但——
    鲁小娘子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她问:“沈君为何不扩招兵马?”
    沈棠正往嘴里塞吃的,两颊鼓鼓。
    扭头疑惑看她:“什么?”
    鲁小娘子轻咬下唇,欲退缩将此事含糊过去,但又觉得这样不行,沈君是收留她一家的恩人,岂能看到问题却不点出来?
    她斟酌着道:“……昨日共叔都尉递上来书简,欲申请新一月军饷……”
    “这个我知道啊,令德也核算过了,说是没问题,可是哪里有缺漏?”
    鲁小娘子道:“非是缺漏,只是那么点军饷,只能养活四五千兵卒……河尹郡内就这么点儿兵力,如何应付得来强敌?”
    沈棠明白了,笑问。
    “那你说怎么办?”
    鲁小娘子道:“最少也该两万。”
    曾经的鲁下郡比这还多。
    沈棠又问:“谁说没有两万的?”
    鲁小娘子懵了一下:“啊?”
    剩下一万五藏起来了?
    “若是如此,似乎对不上……”别看她现在娴静温婉,鲁小娘子也是在军营打滚长大,对里头的门道格外清楚。她的阿父也从未隐瞒,甚至还会手把手教导她。
    故而,她对此比较敏锐。
    沈棠笑道:“藏?你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不过——我可不是将兵马藏在深山老林之类的地方,以河尹这般‘不设防’的状态,很轻易就会被有心人发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