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看不到了。
    雨后的城市空旷寥落,人影稀少,雾气从四处飘过来,如云如烟。
    她从台阶上下来,想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掏出手机才发现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了机。
    天还是暗的,看不出太阳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明天大约是个阴天。
    西陵这地方一般来说都是温和的,一年四季待在哪儿都觉得明亮轻快。
    除了阴雨天——
    洗完的衣裳第二天不容易干,就算干了也有股退不去的潮味儿。
    调出来的香也怎么都不对,少一味多一味,莫名其妙就错了东西。
    还有躺在床上,总觉得像是躺在水面上。
    那种苍茫的,没有一丁点活物的水面,既安静,又煎熬。
    明明身下全是水,可脸却晒着大太阳,就这么晒着,干着、渴着……
    等不到头,上不去岸。
    沉沉浮浮,无法呼吸——
    回去吧。
    回去要洗澡,要洗衣服,要睡觉。
    明天要上三个班,要攒够过几天去院里的钱,要看书,要把那个方子弄出来,周末得给房东交房租……
    路挺远的,快点走吧。
    走一走就没那么难受了。
    “唉……”
    陈运一惊,迅速转动脖子——
    “你有事?”
    那抹红色对她摊摊手,很无辜地说:
    “我没身份证,叫人赶出来了。”
    陈运知道这个,住外头这种大点儿的地方都要身份证登记的:
    “你没跟人家说你什么情况?”
    迟柏意看着她愣了一下,呆呆地道:
    “我……说了。”
    说了也不行?
    “那换一家吧。”陈运回头看了看,“走。”
    换一家自然也不行。
    换哪家基本都不行。
    陈运烦了:
    “你们这儿怎么都非要身份证登记啊,就说个身份证号都不行?”
    她一急一恼眉毛一压,气势哗啦盖过来,又漂亮又凶的,看得迟柏意心里直打突,连忙试图为自己说话:
    “就是啊……确实麻烦,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你……”
    “那你睡桥洞去吧。”
    “我……”
    陈运抱着胳膊看她,“去吗?”
    “桥洞又黑又大,全是蚊子。”
    迟柏意摇头:
    “不用了。”
    “那你睡哪,睡公园?”
    “公园……”迟柏意观察着她的表情,“也很多蚊子吧。”
    陈运就拿眼睛把她这么看着。
    看了一会儿,说:
    “那你倒想的什么办法。”
    啧……
    这小孩儿绝了。
    说话这样,长这么大真的不会挨揍吗?
    之前怎么就没觉着她这么噎人呢。
    哦算了,之前她那是没怎么多说话。
    迟柏意摸摸鼻子,又推推眼镜,认下了她这个鄙夷而恼火的眼神,温声软语地说:
    “那我确实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处理事情的能力挺差的,你没见警察局里人都在笑话我了,我……”
    她不说这个还好,她一说这个更不得了了。
    陈运磨着牙问她:
    “你当时觉得你把我支走了人就不问了是吗?”
    真够可以的。
    就这样还是个大医院的大夫呢。
    就这样还想着把别人撇开自己揽事儿呢。
    就这样还看着人模人样挺……挺……
    “那怎么办。”迟柏意被她落在后面小声说,“我看我还是睡桥洞……”
    “走。”
    “去哪儿?”
    ……
    迟柏意跟在她后面抓着前台大姨给的钥匙,一路上了那个黑黢黢吱呀呀的楼梯,推开门一看愣住了:
    “这哪儿?”
    “酒店。”陈运把房间的灯摁亮,左右看了看,拖过来张看不出花色的床头柜往门边一甩:
    “你晚上睡前就把这个抵在门上。”
    “啊……”
    “窗户用这个扣上。”陈运接着说,顺便扯了只衣架下来,“算了我给你扣吧。”
    “床……”陈运看了眼床,“闻着是消毒液跟洗衣粉味儿,没什么问题,你要受不了就穿着衣服睡。”
    “好的。”
    “然后把这杯子挂门把手上。”陈运说完了,看看她。
    她已经坐在了那张床上。
    棕榈的床垫,闻着有点草香,床单上头大片大片俗艳的红黄花,已经洗褪色了。
    但很干净。
    是陈运知道的,最干净的一个地方了,当然也很便宜。
    可至少不用非要拿个身份证才能登记。
    但是现在迟柏意就坐在那上面。
    裙子大约湿了,她拨弄了一下裙摆,裹在了腿上,然后再用衣服包起来。
    老式灯泡昏黄的光下,她看起来柔软而安静。
    陈运要走了。
    陈运走到门口,回头,看到她正用手指在扫床单上的褶皱。
    大约是感受到了,她抬起脸来笑了笑,说:
    “知道了,挺好的,放心。”
    放心?
    我要放什么心……
    陈运感到莫名其妙。
    于是她莫名其妙地把手插进湿哒哒的裤兜,全身轻松地走了。
    两步之后,隔着那扇破旧的窗户,斑斑点点的粉色窗帘,陈运看见迟柏意抱着膝盖,轻轻把自己下巴放在了上头。
    有那么一绺发丝就粘在她的脸颊上,正在往下滴水……
    “陈运,等等。”
    床上的手机亮起光,她忽然抬头喊了一声,“我打到车了,你坐车……”
    许是抬头没见到人,她声音又低了下去。
    陈运慢慢调转脚步,抠着门框,把目光挪到一边:
    “要不……”
    “你怎么?要不?”
    “要不你跟我走吧。”
    迟柏意扶了把眼镜,笑了:
    “好啊。”
    第12章 你没朋友,没家人,没地方将就一晚?
    迟柏意在副驾驶,用后视镜看后排的陈运。
    陈运把整个人都缩在车门上,趴在窗口使劲儿吹风。
    车里安安静静放着本有声书,迟柏意听了一会儿,觉得内容还挺有趣,想开口跟什么人分享。
    一转头,司机苦大仇深目视前方。
    再一回头,陈运已经睡着了。
    就冲着风,睫毛合下来,眼下一抹很淡的阴影。
    睡也睡得并不踏实,不知道是环境,还是觉得冷,时不时抽搐两下。
    迟柏意想喊她,话到嘴边转了几个圈,没吐出来。
    想让司机把窗户关上吧,又怕窗子一动她会醒。
    正为难间,车停下,司机说:
    “到了。”
    “昌平路13号铁一小区,是这儿吧。”
    迟柏意隔着窗户张望,背后的人出声道:
    “就这儿。”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醒的——
    陈运推开车门下车,眼见着她停都不带停地跟着下来,顿时急了:
    “你不给人钱啊。”
    迟柏意动作僵了一下,把手机亮给她看:
    “软件自动付了。”
    “哦……”她点头,“真高级。”
    声音很真诚,表情也很自然。
    反正迟柏意没觉得这是在阴阳怪气。
    陈运也不觉得自己在阴阳怪气,她边走着,边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什么软件能打车。
    青橘柠檬?快走?
    这不都是那种借自行车的吗?
    毛毛没说这也能打出租车……
    走了一段,后面那人才磨磨唧唧跟上来,上来张口就是:
    “这么晚,会不会有点打扰了?”
    陈运的思绪一下被打断,大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接着一股火腾地就往上冲——
    你说“好啊”的时候不打扰,上车坐这么一路不打扰,现在到楼底下了说打扰?
    那我现在说打扰了你还上不上来?
    虚伪!假惺惺!
    她闷着头不说话,步子越走越快。
    迟柏意自认为已经得到了答案,便也不再多话,跟着她往楼里走——
    越走近就能发现这是很旧的一栋楼。
    墙皮都已经剥落,露出来水泥,扶手下的钢筋也是锈迹斑斑。
    上了一层楼之后,顶灯大概也都坏了,很黑,几乎没有光。
    于是踩第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没踩上,所以绊一下。
    踩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以为还有,所以再绊一下。
    绊来绊去,黑暗中伸出来一只手。
    迟柏意犹豫地伸手,被拽住手腕一把拉过去,推到了前头。
    “自己照。”
    寄人篱下的迟大夫只好自己打开手电筒,往脚下一照,差点蹦起来:
    “蜥蜴!”
    “那是壁虎。”陈运嫌弃地瞥她,“你再大声点儿,一会儿这层的人就来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