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十一年了,他总觉得林参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他。
    每当林参出现这种答非所问的情况,八九不离十就与他的秘密有关。
    但周禧从没想过去探究林参的隐秘,只是期待有一天林参能够亲口告诉他。
    他重新拿起调羹,没再多问,低头含住调羹时一抹短暂的苦涩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对面何竹敲了敲石桌桌面,看着周禧问:“希妹,听小六宗的人说,这次月末会武和以前不太一样,好像有很多赏钱,是不是真的?”
    何竹怕小七宗吃不饱,睡不暖,所以每次遇上和钱有关的事情,总会多留意一些。
    而比起小六宗的消息,他还是更相信从大一宗过来的周禧,因此迫不及待打听。
    周禧咽了口蛋花,双手端举着碗,随口答道:“对,消息没错,是跟我们同城的另一家门派——云通镖局送来的赏银。”
    刚走到篱笆边的林参听见这话,脚步当即停顿在原地。
    何竹兴趣更浓,上半身贴着石桌朝周禧面前抻,眼巴巴问:“那这赏钱怎么挣呢?”
    周禧伸出一个指头朝他摆了摆,“这钱可不好挣哦,要先在月末会武胜出,再下山去参加云通镖局的寿宴,能活着回来的话,就能拿到八成赏银。”
    花卷震惊且不理解,“啊?!参加寿宴?为啥不能活着回来?”
    周禧调皮地把头一倒歪向她,马尾尖都甩到了花卷胳膊肘里,“因为魔教捞月谷要去收云通镖局掌门的脑袋,他给的赏银其实是保护费,懂了吗?”
    温语喝完汤,把碗推远了些,双手抱臂架在桌边,想了想说:“我懂了,这是云通镖局买命的钱。”
    周禧脑袋正回来,朝温语打了个响指,“对咯!所以我们就别想啦,这钱呐,不好挣。”
    何竹失望地垂下眼皮,“唉……”
    这时,林参默默走回来坐回原位。
    众人手里的动作缓缓停止,几双目光齐刷刷狐疑地看着他,视线跟随他移动。
    林拾星:“大师兄?你不走了?”
    花卷:“你又回来做什么?”
    温语:“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莫名其妙要走,又莫名其妙不走。”
    周禧更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大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
    林参的目光隐隐有些空洞,眸子里一派云淡风轻,“刚刚想去如厕,现在又没感觉了。”
    众人:……
    他端起半碗没喝完的汤,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希妹,你说要先在月末会武胜出才有资格去参加寿宴,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林参举动奇怪,但周禧没想太多。
    “对抗魔教,自然得由武艺高强的弟子前去,不然纯去送人头有什么意义呢。”
    “是按个人排名?还是按宗门排名?”
    “都要看,宗门排名第一的宗师可以带三个本门弟子前去,而会武第一的个人也能带三个同门。”
    林参轻咬碗沿,手指不经意摩挲碗底,若有所思,心想:若按这般规则,自己怕是得不到参加云通镖局寿宴的机会,除非说服白蝉开后门。
    他藏下心思,没再问了,回过神一口气喝掉剩下半碗汤。
    一直不参加话题的林拾星忽然低头说了一句,“魔教真是可恶。”
    这句话点燃了年轻人心中的热血。
    温语当即一拳砸在桌面上,附和道:“就是!他们在西南地区和西北地区作乱不算完,如今都敢祸害到天子脚下!真是一群牛头马面!恣睢暴戾的害人精!”
    盆里的蛋花汤被震得跳动起来,荡出一圈圈油光波纹。
    何竹亦道:“早晚会有一道雷劈下来收了他们!”
    林参略略垂下眼眸,神色平静,轻声提醒道:“不要妄议江湖之事。”
    花卷不想搭理温何二人,已经翻了无数个白眼,然而没有眼力劲儿的两个男儿满腔愤慨,滔滔不绝。
    温语站起来,单脚踩在凳子上,用手指重重敲了敲桌子边,义正言辞道:“林拾鲤,你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算了,管我做什么!我等男子汉大丈夫,就该为不平之事明鸣冤!”
    林参沉眸瞥他一眼,“你手指不疼吗?”
    温语本来不觉得疼,听林参这么一提醒,忽然就发觉刚刚确实敲得有些重了,指头都红了。
    于是悻悻地坐回去,甩了甩手指。
    忍了他好几句话的花卷翘起二郎腿,双臂一抱,冷嘲热讽道:“嘁,人家捞月谷主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捏扁,你也就只敢窝里横,有本事去乐壹乐叁面前说这些话。”
    林参默默放下碗,双手撑住额头,把脸埋了下去。
    温语挺高胸膛,被嘲讽却并不羞愧,反而更加理直气壮,“这不是谁强谁有理的世道!就算我只是个平庸的伙夫,我也可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正义!”
    说完他忽然推了一把林参,挑了挑下巴说:“大师兄,这可是你教我的。”
    林参撂下双手,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嗯,对。”
    周禧在他身边自顾自吃紫菜蛋花,时不时小心观察林参的反应。
    他看出林参很无奈,却又不知无奈在哪儿。
    这声“对”,有种硬着头皮说出来的感觉。
    花卷不服,反驳道:“捞月谷每次杀害的门派都有作奸犯科之嫌,而且曾与捞月谷有血海深仇,所以乐壹大侠是在替天行道,惩恶扬善!”
    何竹:“花拾颜,先生教的道理你是全忘了呀,大桓有大桓的律法,轮不到江湖人士去惩治罪恶。”
    林拾星亦小声道:“那些门派中总有无辜之人……”
    花卷一时间无话可答,只能气呼呼吐气。
    温语趁她语塞继续怼道:“你们女人都这样,就喜欢给自己凭空捏造帅气又强大的崇拜对象,瞧那大魔头长得好看就连是非善恶都不分了,呵呵!!”
    周禧忽然把手高高举起来,“不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我与魔教势不两立!”
    闻言,林参眸子压得更低,幽幽偏头瞪向周禧。
    旁边又有个林拾星弱弱举起小臂附和,“我也是,与魔教势不两立。”
    这下更令林参心情郁闷,滋味复杂……
    花卷左右看了看周星二人,气愤道:“你俩胳膊肘往外拐!还是不是好姐妹了!”
    林拾星避开她的视线,“大是大非面前,嗯……关系再深也不能苟同。”
    花卷:“你!哼!”
    林参忽然站起来,空气顿时安静。
    “小语,你今天是不是又忘记打水了?”
    温语愣了片刻后回答,“井水被冻住了。”
    林参转身朝外走,“那就去河边打。”
    温语睁大眼睛,目光看着他离去,“林拾鲤!你有病啊!那么远你要累死我!明明水还够用呢!”
    林参没搭理他,转言道:“希妹,我送你回大一宗。”
    周禧看了眼每一个人,目光对接之间,感觉到大家都有看出来林参在生气,却又都不明所以。
    他对大家耸了耸肩,尔后匆忙放下碗和调羹去追林参。
    “大师兄,我们刚刚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林参负手慢慢走,目视前方,身体轻微摇晃显得慵懒不羁,回答周禧的话更是轻得让人听不出情绪,亦分不出真假。
    “你哪里觉得我生气了。”
    周禧用余光偷偷打量他,抿抿唇“哦”了一声。
    没有再追问。
    林参走着走着转头面朝他,伸手撩起他马尾中的一根长辫子轻轻摆到他胸前,“小语说女子不好的时候,你那么着急站出来,是真把自己当成女子了?”
    周禧这才觉得林参好像真的没有生气,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咧嘴一笑,“哈哈,习惯了。”
    林参笑了笑,移开视线,重新望向前方的路,并负手。
    周禧矮他整整一个脑袋,走在他身边时,总得微微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对了,大师兄,明年……”
    这番欲言又止的话落到林参耳边,令他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相互摩挲。
    “明年夏天我就十七岁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除了身后的小动作,林参面色如水,风平浪静,“嗯,没忘。”
    得到肯定后,周禧走路都变得欢快起来,高马尾一摆一摆的,绿色丝带和一身淡绿色衫裙在灰白雪林之中,宛若肆意生长的新芽。
    他畅想着明年见到家人的场景,心中便无限欢喜。
    林参用余光看向他,却又迅速移开惭愧的目光。
    这份等他十七岁带他去见亲人的承诺,其实是一种威胁。
    周禧儿时好骗,长大了就不愿意继续听话假扮女子,也知道了平安派宗门招收弟子根本没有男女限制。
    林参只能威胁,“听我的话,等你十七岁我就带你去见你的家人,并告诉你为什么要你假扮女子,否则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