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仲医生吃醋了?”
    她抬手轻轻在仲堇的下巴挠了挠,逗小狗那般。
    仲堇面色虽冷,语气一如既往地坦诚:
    “嗯,吃了。”
    殷千寻低笑一声,唇掠过她的脸,气息呵在耳廓。
    “这可怎么办…好喜欢看你吃醋的样子。”
    “……”
    怎么办?那就是说,为了欣赏她吃醋的模样,今后还会继续那般捣乱了?
    “殷千寻……”仲堇气息不匀,正想要谴责她。
    “你抱着我。”
    “……?”
    殷千寻还命令上她了,尽管柔声细语。
    气归气,醋归醋,仲堇仍拒绝不了她的请求,乖乖照做了,手不知不觉圈住了她的腰。
    殷千寻在她耳边叹了口气,语调绵软,很是无辜。
    “今日救人很累的,要仲医生抱抱才能好。”
    说着,她咬了仲堇的耳垂一下。
    仲堇忍耐到了极限。
    下一秒,两人纠缠着滚上了行军榻。
    *
    战局一日日往南推进,接连告捷。
    殷千寻几乎成了这片盐碱地上最锋利的刀刃。
    敌军一退再退,雁湖的地界近乎全部划到了她们手里。
    也便是从这时开始,士兵们渐渐松懈了,甚至提前饮起了烈酒庆功。
    夜里篝火噼啪,觥筹交错。
    仲堇却没有松懈。
    每夜躺下之前,她必先数一数药箱里余下的麻醉小银针。
    每夜少两根。
    那些半夜摸进帐里的黑衣刺客,倒下之后,个个嘴里塞着毒囊,一声闷哼都不肯发出。
    敌军并未完全溃败,但想必已濒临破防,否则怎会接连派死士来刺杀一条沉睡中的竹叶青蛇?
    也许凯旋归去的日子不远了。
    可与此同时,殷千寻幻成人形的时间,也愈发地短了。
    仲堇守着蜷在榻上熟睡的青蛇,瞟了一眼帐内的铜钟,神色间一抹忧思。
    这一次,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个时辰。
    *
    这日夜里,火是子时烧起来的。
    彼时,殷千寻仍盘踞在榻上,鳞片随呼吸微微翕张。
    仲堇拿着软布,蘸着防蜕皮的药汁,轻轻为她擦拭着身体。
    倏然,一声号角撕裂了夜空。
    营地顿时炸开了锅。
    原本的欢声醉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火焰吞噬帐篷的噼啪声,以及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仲堇的手在药箱边僵了一瞬。
    随即本能似的,一把抄起仍在沉睡的殷千寻,迅速将她塞进了贴身的暗袋里。
    蛇身冰凉,透过衣料熨着她怦乱的心跳。
    冲出医帐时,敌军的战车已然碾过了营地的围栏,铁轮溅起混着血的盐粒子。
    仲堇剑刃出鞘,挡开了一支支四面八方而来的流矢,却在后撤时,被急速冲来的车辕狠狠撞上了小腿。
    她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未来得及感受那疼痛,手中的剑尖已没入敌兵的胸腔。
    火光映照的不远处,浓烟滚滚,她看到虞沉舟倚在旗杆上,胸前插着一支箭,血已浸透了半边衣衫。
    虞沉舟还在挥刀,然而动作却一下比一下迟缓。
    仲堇拖着伤腿扑进药帐,发现药架上只剩了一堆灰。
    草药已被烧成焦黑的残渣。
    渐渐地,仲堇明白过来,这并不是敌军破釜沉舟的反抗式突袭,而完全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战策。
    晓得正面开战没了胜算,便索性撤退得再窝囊一些,哄得对方错觉到可以半场开香槟。
    如此一来,这边连日来的节节胜利,一夜之间就化为了幻影。
    仲堇沉着气,试图将虞沉舟从地上拽起来,然而痉挛的伤腿却根本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
    虞沉舟的喘息越来越微弱,带着血腥气。
    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仲堇一眼,冲她艰难地挥了挥手,剑坠落地上。
    “走……”染血的嘴唇轻微张合,“这是…军令……”
    仲堇没动,怔怔地站了一会。
    几名冲来的敌军倒在了她的剑刃下,而她的腿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看着虞沉舟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正在涣散。
    不过十日之前,那目光曾锐利得惊人。
    又一支燃着火的箭窜上了帐顶,热浪迎面掀过来。
    怀中的殷千寻醒了,在她的衣襟内拱动起来。
    仲堇回过神,手心死死按捺住了前襟。
    她知道再这样无谓地耗下去,于谁都没有任何益处。
    于是她艰难俯身,捡起了地上的剑,将它塞进虞沉舟蜷着的手心里。
    而后略略顷腰,护住了怀里的青蛇,身形不稳地逃离了浓烟漫天的军营。
    *
    血从腿部的裂口淌出,沿途流了一路。
    仲堇紧攥着一把盐,每一步都拖着伤腿,将盐粒洒向身后。
    然而,渗透了血的盐晶,泛着绮丽的粉,在月光下仍得十分刺目。
    盐洞口的碎晶划破了掌心,却已觉不出痛。
    身体被这失血的状态掏空了知觉,连骨裂的腿都只剩下一种钝钝的麻木。
    她扒拉着洞口堆积的盐晶,一层层盖住来时的血迹。
    洞内很冷。
    岩壁上挂满了血掌印。
    仲堇倚在角落里,虚弱地垂着眼。
    怀中的殷千寻已清醒了,从她的衣襟中游出,却安安静静地盘在她膝上,一动不动。
    她知道再怎么动也无济于事,困在蛇身里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尾尖偶尔地触一下仲堇的手心,让仲堇尽力维持清醒。
    仲堇恍惚想笑,嘴角却像冻住了似的,笑不出那个模样。
    洞外传来了靴底碾碎盐粒子的声响,咯吱,咯吱。
    一下下越来越近。
    仲堇的视野却开始发黑,边缘逐渐模糊,皱缩。
    殷千寻的蛇尾愈发用力地拍打她的手心,然而她的意识仍一点点剥离,不可自控般。
    直到那个声音响起。
    起初像是遥遥从天际飘落,后来又猛烈地炸开在神识里。
    那声音大约响了两次,仲堇涣散的眼瞳才勉强又凝聚起来。
    是千寻的声音。
    不,又不全是。
    更沉,更旧,仿佛沉睡了几百年……
    ——“阿柔,来。”
    想起了,是云裳的声音。
    终于,敌兵的靴子踢碎了洞口的盐晶。
    然而,他们的靴底踏进洞内的一刻,忽觉一阵刺眼,纷纷抬手去挡。
    突如其来的光芒吞没了洞内的一切。
    第63章 都不记得我了,要如何拜入我门下。
    槿紫色的纱衫垂落在石榻边沿。
    云裳仍是半倚半躺的模样,像是被抽了筋骨一般。
    风掠过这片绮丽的花园,撩动她的衣袖。
    她抬眼,视线缓缓扫过立在一旁的仲堇,唇边浮起极淡的笑意。
    “阿柔,怎地将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仲堇闻言低头,衣袍的裂口一直从肩头延伸至肋下,原本雪白的内衬浸染着斑驳的血迹。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肩前……
    云裳的手划过榻边的锦缎,声音轻得要散进风里:“我还是更喜欢你从前的样子,白衣胜雪,步履不沾尘,像个九天上的仙人……”
    “呀,险些忘了,阿柔本来就是仙人……”
    仲堇短促地笑笑:“现下是个兽医,成日与牲口厮混,怎可能白衣胜雪?”
    “兽医……”
    云裳的手指蜷了蜷,缓缓撑起身。
    丝绸窸窣作响,她一步步走近。
    身上的香气不似往日的幽冷,反而混杂了一丝温热的血气。
    她的指尖冰凉地触上仲堇的下颌,轻轻一抬,迫使她对上那双幽深的眼。
    “看人……看得厌倦了?”云裳低声问道。
    “有一些。”
    似是叹了口气,云裳的声音隐隐透着寂寥:“那你可是知道了,我不是人?”
    仲堇点了点头,神色未变。
    “你不怨我瞒着你?”
    “怨…”仲堇涩声道,“怎么会?”
    云裳凝视她片刻,忽然轻笑出声。
    “我的阿柔,真是个小神仙,永远这么地处事不惊……”
    她的手抚上仲堇的脸颊——这手心的触感竟是暖的——从前,她的皮肤向来冷得像玉,于是这温热让仲堇的心头升起一抹异样的警惕。
    云裳垂眸凑近,气息染上她的颊侧。
    距离太近,近到她几乎能看清对方睫毛下的阴影在微微抖动。
    下意识般,仲堇的手倏然抵住她的肩:“千寻……”
    云裳骤然僵住,眼中的迷离瞬间凝固。
    再开口时,笑里掺着几分苦涩:“千寻?你叫我……千寻?”
    仲堇自己也些微愣怔。
    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分明未经过思量。从前,想当然地认为云裳和殷千寻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倨傲与散漫。可当她再次面对云裳时,却发觉她们之间隔着某种说不清的、近乎宿命般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