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就风澜苑的花园罢。”殷千寻居然兴致勃勃地比划了起来。
    “碑下种墨兰,边上栽迷迭香,再围一圈四季开花的……”
    她讲得眉飞色舞,仿佛在布置一幢新房。
    仲堇盯着她的侧脸,入了神。
    一句句轻快的字句砸在心上,像钝刀子扎上去,胸口持续刺痛。
    这样鲜活乐观的一个人,怎么偏生摊上这样的命数?
    “还有,你好生看顾那几个蛇小妹。”
    殷千寻还在继续说,“她们好容易修成了人形,平白无故又被打回原形,想必也需要些日子去习惯……你做医生的,不仅要懂得治身上的病,也要时常关怀她们的心理状况……”
    见仲堇的眼帘又垂下去了,殷千寻又凑过去:“仲医生…我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
    仲堇微微闭了闭眼,只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但属实有些听不下去了,因为殷千寻这会儿就跟交代遗言似的。
    当然,如果日后交流成了不可能,有些事的确是该交代。
    案几上的沙漏一直在簌簌作响。
    仲堇抬眼望去,没有意外的话,幻形术维持下的人形已不足半个时辰了。
    昨日夜里,她去找过扶桑。
    扶桑已很久不出房门了,床榻成了她的四方天地。
    前些日子施阵耗费的灵力不少,几近抽空了她,*如今连说话都带着气音。
    仲堇站在帐幔外,看见她躺在被里的身形薄得像张纸。
    迟疑片刻,她还是走上前去,伏在榻边。
    指尖搭在扶桑的脉搏上,试图看看她还有没有救。
    然而扶桑却突然抽回手,嘴角弯了弯,有气无力道:“不必。”
    仲堇的手微微滞在半空。
    眼前的扶桑带给她的感受实在有些复杂…除却前些日子知晓的荒唐事,千百年来她一直在照拂着自己,于是全然的恨也不是,不恨又不可能。
    而眼下最关键的是,扶桑的幻形之术,是吊住殷千寻人形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扶桑真真切切告诉她,已然尽力了。
    如今殷千寻只能靠着自己体内那点残存的灵力苦撑着,每一缕灵气都在无声消逝着。
    屋里的沙漏还在沙沙作响,响声愈发微弱。
    仲堇垂下眼。
    她看着殷千寻放在自己膝上的手,那指尖已开始幻出些不真切的虚影。
    不敢握上去,怕稍一用力,这影就碎了。
    然而千寻自己似乎并未留意。
    她仍在絮絮说着话,细碎的交代从唇间流出。
    她说自己习惯了酉时喝一杯果茶,又嘱咐不准给西施——也就是最小的那条玉锦斑蛇——喂大老鼠,西施的性子有些像自己,吃过了人类的食物,再也吃不得那些了。
    仲堇随着她的交代,一直微微颔首。
    平日里这人看似冷淡,与底下的蛇小妹也没有过多交流,却在不经意之间把她们的习性都记得清清楚楚。
    听到后来,仲堇抬眼看沙漏,只剩了几不可见的一点细沙了。
    很快,很快就要到时间了…
    她忽然偏过头,望着殷千寻,本想笑得好看一些,但失败了,极其苦涩。
    “我呢?”
    她哑声道,“你交代的这些…没有关于我的吗?”
    殷千寻凝视她,良久,唇角轻牵了一下。
    “有。”
    抬手抚上她的脸,“怎么可能忘了你?”
    手沿着她的轮廓落下,把她轻柔地抱进怀里。
    “最重要的…你要照顾好自己,不准再不管不顾往火里冲,知道吗?”
    感觉到仲堇微微点了头,她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声音贴着耳畔,
    “仲堇…前面的几世我没有记忆,然而,就这两世而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轻轻笑了笑,“你是我唯一想沾的那片叶子。”
    仲堇也跟着笑了。
    随后,殷千寻的手忽然滑到了她身后,落在她的肩胛骨上。
    “我…”
    她蜷起手指,指关节在仲堇的肩胛骨上叩了三下,哒、哒、哒。
    这是她们约定过的,避开了天道的规则,藏在骨肉中的暗语。
    肩胛骨上三记叩击,是说不出口的缠绵情思,神魂俱灭也消不去的执念。
    殷千寻的唇贴着她耳朵,最后一个字烫进耳膜里:
    “你。”
    仲堇的心脏悬停了一秒。
    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已几近冷凝,却又被耳侧这几个音节灼得沸腾起来,如雷般轰隆隆流遍全身。
    沙漏的细沙疾速坠落,最后几粒悬在狭窄的瓶颈处,执念太深而不肯坠落般。
    她将脸埋进殷千寻的颈窝,用力收拢了手臂,要将自己烙进对方的魂灵里。
    然而下一瞬,拥抱的力度陡然没了着落。
    怀里空了。
    只剩了那抹幽香还残留在空气中,飘飘荡荡,无声无息。
    第65章 如果这双眼睛只能留一分清明。
    日子仍像忘忧峰的溪水一样缓慢流淌。
    每日清晨,仲堇依旧会带着殷千寻在忘忧峰游荡。
    她们穿过山谷,看扶桑花成片地败落,看飞流直下的瀑布溅湿潭边的青石。
    待到落日时分,坐到悬崖边上,感受初春时节带了一丝暖意的晚风。
    忘忧峰几个少女常溜下山去玩耍。
    她们来了许多年,早就看腻了峰上的景色,如今倒是更喜欢看峰上的来客。
    只不过,原本常常手挽手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两个女人,不知为何,只剩了一个白衣女子,孤零零地飘在山路上,如做着一场未醒的梦。
    更让人觉得古怪的是,那女子总捏着一包炒栗子,边走边剥。
    而剥好的栗子肉并不送进自己嘴里,而是低头往前襟里轻放。
    少女们竖起耳朵,便听到她柔声细语对着自己的胸口说:
    “慢点吃,别噎着。”
    她们奇怪地对视一眼,心里浮起同一个念头:
    这样仙风道骨的一个姐姐,怎么偏生精神失常了呢?
    起初,她们小心翼翼地向她微笑,目光里不可避免带了惋惜,如同怜悯着一个走失的灵魂。
    仲堇抬眸,眸色仍清明如常,甚至还能回她们一个淡笑。
    直到某天,有个少女盯着缠绕在仲堇手腕上的小青蛇,一惊,而后掩嘴笑道:
    “姐姐,你这条翠绿的手镯子,好生别致呀…是从山下买的么?”
    说罢,同行的几个人跟着咯咯笑起来。
    尽管这笑没什么恶意,殷千寻仍感觉尊严受损了。
    她的蛇身微微僵硬了一瞬,而后缓慢松开了仲堇的手腕,悄然溜进她的衣袖深处。
    没有了往日的示威,没有了愤怒的嘶声,只剩一股近乎消沉的安静。
    仲堇蹙起眉,没应声,只将手中的栗子放回了纸包,转身离开。
    自那之后,她挑了另一条罕无人迹的山路。
    几个月过去,仲堇终于给医馆去了几封信。
    回信送来时,纸张皱巴巴的,像是揉过又展开,看得出写信者的情绪不怎么样。
    果然,颜菲的笔记比从前潦草了许多。
    前半张纸全是滔天的怒意:
    不是说很快就回来吗?就这么把医馆这烂摊子往她身上一丢,自个儿跑出去游山玩水去了?害得她担心了这么久,连行医坐诊也心神不宁,硬是开错了好些方子,被丁屿的村民们骂得不轻……
    信的最后几行,似是终于发泄完了,收敛了一些,只寥寥数语说道:
    公主派来的人,上个月掘地三尺将丁屿翻了个底朝天,近来消停了。
    仲堇折起信纸,抚了抚蜷在袖中的微凉鳞甲,轻声道:“回家啦。”
    *
    风澜苑的门庭荒了不少,杂草从石缝里钻出来。
    那扇朱漆大门还歪斜着,漆皮翻卷,门板凹陷处留着当时用大梁木砸出的坑。
    仲堇找了镇上最好的木匠,将新门板换上去。
    而后,又花了几日,亲自修整院子,剪下来的杂草在墙角堆成小山,成了蛇小妹的欢乐场。
    最后照着殷千寻嘱托过的,在某个雨后的晴朗日子,在花园里为她围了一座小坟。
    抚平了碑石上的浮土,凿子在石头上一笔一划,刻上了殷千寻的种种称号:
    著名刺客头子、风澜苑产权所有者、狂蛇宫宫主……
    渐渐地,袖中的那条蛇尾有了点反应,锁紧了她的手腕,似乎在提醒她别忘了什么。
    结束后,仲堇将碑面上的字迹吹干净,最后一行清清楚楚显出四个字:仲堇之妻。
    后来,又照着殷千寻当初设想的,绕坟一周,栽上了她最喜欢的花。
    初春的雨水一润,这些花疯长起来,没过多久就把坟墓遮得几乎看不见石基。
    再过些时日,风澜苑的整片花园又姹紫嫣红起来。
    丁屿的村民们带着家畜前来问诊,医馆却总寻不到仲医生,慢慢发现,她竟在对面俯身修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