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少年微弱的呼吸平稳了许多,心脉较之方才跳动得也更有力了。
    祝之渔仔细感受着掌心的颤动。
    原来鬼王的心脏也曾这般鲜活。
    “你……在摸什么……”季行止眼眸微睁,望着伏在胸膛间的少女。
    “嗯?被发现了。”祝之渔心虚,将手缩回,“看什么看,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叫爹。”
    爹……?
    少年的情绪突然剧烈波动。他皱紧眉心,猛咳几声再度昏厥过去。
    “小气鬼,玩笑而已,怎么这么激动。”祝之渔撑着床榻,坐起身来。
    耽搁半晌功夫,不知不觉间天色大亮了。
    街头巷尾传来阵阵热闹的吆喝声。
    “祝姑娘。”
    辛雪霁隔着门扉问她:“姑娘醒了么?”
    “哎,醒了。”祝之渔给少年盖上被褥,匆匆回身应声,“姐姐稍等,我这便过来。”
    医馆开门,迎来新一日的忙碌。
    祝之渔一踏出医馆的门槛,便敏锐察觉到今日的形势不同以往,十分古怪。
    长街上成群结队的官兵来回巡逻,频频拦住过路百姓盘问。
    “喂,姑娘,见过这个人吗?”
    一人拽着画像蓦地晃在她眼前。
    祝之渔望着那张七分相似的面容,镇定地摇了摇头。
    “没见过,不认识。”
    “你再仔细想想,这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若是不小心漏掉了线索,官爷拿你问罪!”侯府的兵卒态度凶狠,沿街任意抓人审问。
    祝之渔认真地思索一番,郑重答道:“真没见过。”
    “小爷我……”那兵卒品性恶劣,最喜调戏欺凌小娘子,眼见祝之渔孤身一人,他正欲再发作,突然被同伴按住。
    “你小子色胆包天!”那人咬着牙道,“这姑娘跟着辛娘子,上一回老子误闯杏林就栽她这儿了,被世子爷好一顿罚。”
    “甚么!”兵卒脸色霎时一变,慌里慌张收起画像。只是畏惧主子威势,并未向少女表露半分歉意。
    他很快又物色到了新目标。
    看着便是惯犯。
    “没礼貌。”祝之渔站在街角,悄声念诀,掌心催动灵力。
    “草木有灵,引吾神膺;四时成序,敕令通明。”
    平坦的地面微微漾开波澜,不易引人察觉。
    花树繁茂,根茎深埋地底飞速窜行,突然破土而出,绊住那人脚步。
    喧嚷的长街中心爆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兵卒匍匐倒地,命根子被断木扎透,身底洇开鲜血。
    “我还未成婚啊——!”他痛得死去活来,哭嚎声不绝于耳。
    “呸,登徒子,这叫作报应。”被他调戏的小娘子啐了一口唾沫。
    惨叫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百姓,众人里里外外围观他,或是嘲笑,或是指责。
    “嘶,小祝姑娘好厉害的手段。”
    折扇带起微风,拂动祝之渔的鬓发。
    她循声抬眸,只见鹤寻以扇抵唇,眼底漾着戏谑的笑意。
    “神君来寻我,是又有什么要事么?”祝之渔问
    鹤寻掩唇低笑:“夜感风寒,故而前去寻医诊疾,途经此处,碰巧就撞见了……”
    他瞟一眼街头的惨状,耸了耸肩。
    “寻医诊疾?”祝之渔蹙了蹙眉,“神君这借口未免太假了,神仙怎么会生病呢?”
    “啊,的确是借口,”鹤寻道,“不过神仙也会生老病死。身归混沌,仙体陨落,只是寿命比凡人长久得多,终也难逃消亡。”
    “竟然如此?”祝之渔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
    鹤寻颔首:“不错,故而人间帝王追求长生之法,神界亦在追寻枯荣转生之道。”
    “万物如草木,有其枯荣规律。你我皆沧海一粟,唯日月得永恒。若是强行追求不死不灭,岂不违背自然规律?”祝之渔问。
    “这倒是……”鹤寻微怔,倏尔眼底含笑,恢复如常,“小祝姑娘心思灵通,这倒是在下未曾想过的道理。”
    祝之渔停下脚步:“你要随我一同去辛姑娘的医馆诊疾么?”
    “正有此意。”鹤寻摇着折扇,踏过门槛。
    “小祝姑娘,”他叫住祝之渔,含笑拿折扇遥遥点了点楼上方向:“房里有人啊。”
    “神君莫要告知旁人,”祝之渔在唇前竖起手指,“他伤得很重,待到伤势好些了,我便会放他走。”
    “这便是你不愿同我即刻离开的原因?”鹤寻敛起笑,靠近祝之渔。
    “倒也不是,”祝之渔召出菩提木,“如神君所见,魂灵夙愿停留于这一时空,待到了结一切,我自会回去。”
    “你本可以抛却这些羁绊,直接离开。”鹤寻道。
    “但我不愿辜负。”祝之渔不假思索。
    鹤寻垂眸望着她,倏然一笑:“你比我更适合做个神官。”
    时近傍晚,前来医馆诊疾的病患人口稀疏,鹤寻去抓了几副药,祝之渔则回了厢房。
    少年早已醒来。
    多年以来他练就敏锐的耳力,自然听见了祝之渔与夜间那名风度翩翩的青衫公子于窗底低语。
    原来那个男人不是寂临渊啊,少年心底轻松些许,随之又涌起强烈的不悦。
    寂临渊这个名字像一颗钉子钻进心底,他介意,他嫉妒,他耿耿于怀。
    少年不由攥紧身上的干净衣裳,僵硬地抵在鼻底。
    是她的气息。
    陌生的气息只会激起季行止的杀意。
    但……
    但她与他们都不一样。
    少年攥着衣裳,像攥着一件宝贝,担心被人夺走。
    他凑近些许,小心翼翼地又嗅了嗅。
    门扉“砰”的一声突然被人推开。
    少年瞳孔骤缩,瞬间松开那件衣裳,生怕祝之渔看到他隐秘的、恶劣的心思。
    “你醒了?”祝之渔没在意,“我在外忙了一整日,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她掏出纸包,摆在桌上:“饿坏了吧?给你买的,趁热吃吧。”
    她习惯了鬼魂不需要进食人类的食物,直至傍晚一拍脑门才猛然想起来,如今面对的寂临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米粥摆在床前,少年并未接过汤碗。
    他抬不起手臂。
    他需要有人喂食。
    “别装了。”祝之渔咬了一口包子,直接戳穿他,“我自己的本事自己还能不清楚吗?你没那么虚弱,再静养几日便能恢复了。”
    啊。
    真遗憾,被她看穿了。
    少年神情阴郁。
    “你为什么愿意救我?”他希望听到一个特别的答案。
    “我救你?”祝之渔被包子噎了一口,拍了拍胸口。
    “不是你自己靠上来的吗?”她偏不按少年期冀的那般回答。
    全自动碰瓷,精心掐住时机、找准角度压在自己身上,竟然敢问为!什!么!救!他!
    “你不知道那时的形势有多凶险,血窟窿不停冒出鲜血,怎么都止不住,吓死我了。”祝之渔不敢回想满手沾染的殷红。
    少年沉默了。
    “万幸把你这条小命给救回来了,”祝之渔给他递了一个包子,“好好吃饭,养好身体,你很快便能离开了。”
    “你要赶我走?”少年忽然抬起眼眸,漆黑的眼底写满忧郁。
    “你不走吗?”祝之渔见招拆招,“你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这儿呀,城中到处都在搜寻你的下落,你留在姑苏总会暴露的。”
    少年攥紧手指,定定盯着她。
    “借口!”
    他冷声道:“我都听到了!”
    “听到什么了?”对方暗自神伤,祝之渔又咬了一口包子。
    “那个男人要带你离开。”少年眼底压抑着占有欲。
    祝之渔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你要赶我走,同他离开,对不对?”少年死死盯着她。
    “我是要走,但这与你病愈离开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呢?”男人心海底针,祝之渔不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少年沉默良久,垂下眼睫难掩失落。
    “有什么好惆怅的,病愈是好事呀。”祝之渔提醒他,“粥快凉了。”
    “我想喝水。”少年嗓音低哑。
    祝之渔换了一盏水,端至面前:“给……”
    茶盏突然被一只苍白的手夺走,少年顺势扣住祝之渔手腕,按着人一齐滚进榻里。
    水痕蜿蜒到床沿。
    力道撞得床柱作响。祝之渔踉跄着跌进被褥,
    “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掌心温度透过薄衫渗进肌肤,混着药香的呼吸扫过祝之渔耳廓。
    “你见到了我的脸,怎么可以离开我呢?”
    他用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去掩盖更深层次的缘由。
    他不叫寂临渊,不是少女在寻找的人。
    那个人在她心底分量很重,重得引他嫉妒。
    喉结滚动,他不甘心质问:“你在透过我的脸,看着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