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成风呆滞地看了看扶荧,又求助似的看了看身后的宁随渊——那位站在盛日焱焱下,表情却比凛冬的雪还要冷。
    完了呀!!!!
    成风天都塌了。
    直至扶荧拽着成风走遠,两人站在原地仍是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宁随渊率先出手,贺观澜拔劍相抵,战事一触即发。
    “九幽帝好大的脾气。”贺观澜嘲讽地看了眼抵至劍刃的枪戟,“就不怕圣女看到你这般德行?”
    “看不到你这虚伪做作的德行,她确实应该可惜。”
    宁随渊反唇相讥,想到扶荧并未走遠,最后仍是抽回了自己的龙泉画影。
    懒得搭理贺观澜,冷着一张脸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贺观澜抱着琴跟在他身后,“宁随渊,我们都是一样的。”
    宁随渊步伐顿了下,回眸相望,眉间阴鸷仍未消弭。
    贺观澜与他不同。
    他向来孤冷,一尘不染犹如天上君子。
    “苏映微尚在世时你就与我争,是真心还是别有所图,只有你自己清楚。”
    听到这里,宁随渊眯了眯眼,兀自笑了:“这么说来……司离君是别有所图?”
    贺观澜垂睫轻抚着琴身,“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看过去,“倘若是,你可会拱手相让?”
    拱手相让?
    这词儿有趣。
    宁随渊挂在唇侧的笑意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拱手t相让的前提是她得是个物件儿,司离君觉得她是吗?”
    贺观澜指尖微滞,神色中冷意颇深。
    宁随渊懒得再搭理他,慢腾腾顺着小径去了。
    说来也是怪哉,换作以前定会和贺观澜唇枪舌剑争个几回合,可是当他那句话脱口而出时,心绪乍然归平,甚至感到些许无味。
    他从未想过将她让给谁;也从未觉得扶荧属于过谁。
    是从她没入无相渡开始;还是从她挖取尸解花,月光落到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城门前以命抵命时。
    宁随渊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她是鲜活的,和枯败的九幽不同,和他不同,和不虚洲任何人都不同,她是鲜活盎然的。
    不过贺观澜确实说对了一件事——
    他不纯粹,他别有所图。
    只是……所图为己;所求为她。
    **
    四人从天明找到天黑,最后在一间废弃多时的廟宇汇聚。
    夜里的雁渡坪不同于白日的寂寂,黑夜里四面八方都是诡异淒阴的鬼哭神嚎声,随处可见的祟魂,它们老鼠似的游走在任何可以看见的地方。
    避免迷失,几人决定暂歇一夜。
    说来也奇怪,雁渡坪凡是可见的屋宇不是摧毁轰塌,就是沦为废墟,只有这间廟宇还算完整。
    成风引燃所有烛火,又设下禁令不得让外面那些个祟魂近身,宁随渊和贺观澜分别坐在最远的两个位置,屋内沉默萧条。
    扶荧随处转着,看完一圈后觉察到异样。
    原因无他,这间庙供的不是漫天神佛,而是……一尊小人儿像。
    她对着柱子后面被砸碎的雕像出神。
    思来想去,扶荧把它捡了回去,“你们看。”
    “扶姑娘找到什么了?”成风兴冲冲过来,伸手拿过了那尊人像。
    这是纯金打造的,如此坚韧高昂的材质,不知最后遭受了什么撞击,一头与一闭缺失,仅剩下一个身子。
    从身形看明顯是个小孩,呈坐姿,右手在胸前作拜,着八卦铜钱道袍,雕工巧妙,云纹颇为繁复精巧。
    座下有字,刻——
    镇靈圣。
    显然是这尊金身的封号。
    当今不虚洲,凡人多是自力更生,不再信奉天道神佛;能获此封号,想来百姓对此颇为敬重,然而敬重对象却是个孩子,这就不得不让人多留心眼了
    “怪了……”成风挠挠头,想拿去给宁随渊看。
    此时,旁边默不作声地贺观澜突然抬睫,白袖挥动,那尊小小的金像飞回到他掌中。
    无头的金像,让它那袭华美繁琐的道袍都看起来诡谲荒谬。
    “看样子你们对此地一无所知。”
    扶荧好奇地看过去,“司离君知道?”
    贺观澜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冰冷的金身,长睫盖在眼下,身后烛火燃燃,斑驳点点笼映于身,满身寂冷仍是融化不开。
    “五百多年前,雁渡坪乃桃源之地,因地势险峻,外人难近;山人难出,称得上与世隔绝,偏偏在这样的地方,诞下一靈童。那孩子生来靈脉稳健,洞悉天地,晓通四海,于是那群瓮天之见的村民们称之为天灵子,设立灵坛,将之供奉。”
    说到这里,他若有若无地嘲了一声。
    扶荧视线一转,跟着注意到灵坛下面的一抹金色,她过去将它捡了起来——是一条金色的断臂,扶荧看着一愣。
    回头再见贺观澜,他毫无觉察,继续道:“可是好景不长,有玄罗道攻入雁渡坪,为的就是得到那灵童,以作修炼。”
    扶荧顺势问道:“他被抛弃了?”
    “是被抛弃了。”贺观澜语意淡薄,“于是那年仅十岁的灵童以身献祭,拉着整个雁渡坪沉入火海,最终造就了这般残相。”
    他看向了外面,瞳孔中倒映出一道又一道焦黑的影子,一如他们烧死之前,凄凄可怜。
    他眼底没什么情绪,甚至连冷漠都算不上。
    扶荧拧着指尖,小心翼翼将那截金色的断臂掩在袖间,继而问:“他人呢?”
    贺观澜摇摇头:“谁知道,也许是死了,也许和它们一样。”
    他们指的是外面那些东西。
    庙宇寂寂,只剩下沉默的呼吸纠缠其中。
    扶荧又看向身后,柱子上刻痕深深,良久未消——
    [镇灵渡厄,谶祸归尘。]
    [乾坤共守,万岁长宁。]
    第90章 090 盼长生者不得长生,愿无忧者………
    这样的故事对千帆历尽的宁随渊来说称不上奇, 就连半点兴味都没有提起,除了觉得贺观瀾聒噪之外,再无其余, 只有一旁的成风满脸咋舌, 略觉惋然。
    忽然, 贺观瀾的眼神莫名落至她身上, 并问道:“雁渡坪惨事传落在外, 世人都谴责天靈子狠毒, 配不得其圣名;也有人说是他们自作自受,你呢,在你看来, 誰对誰錯。”
    誰对谁錯?
    这个问题听得扶熒一愣。
    她不禁掩紧袖间那根金色的断臂, 烛光倾泻, 贺观瀾眼底嘲讽明灭,扶熒笃定他是想借此刁難, 毕竟在他心里,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伪善。
    扶熒不站于对錯这两者之间, 抬眸反问:“司離君呢?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他靜声不语。
    那头成风倒是颇为不忿:“这些亂民贪生怕死,以我之见, 落得这般后果是他们活该。”
    扶熒听罢笑了,“畜生都懂得择木而栖,遑论七情六欲的人。”
    这番话引来成风狐疑, 便连宁随渊都跟着抬了抬睫。
    也是, 她平日向来温良, 这些话从她嘴里出来属实让人费解。
    “司離君先前所言,这雁渡坪是外人難近,山人難出的封闭之地, 想来是无人管辖的。斗胆猜测,在天靈子尚未诞生前,此地必定不甚太平,不然也不会将全族的性命寄托在一个稚儿身上。”
    话音落下,贺观瀾神色转黯。
    扶荧猜得没錯,甚至从她进山前就能猜出个一二,此處山峦险嶂,孕育妖靈无数;可是土壤并不肥沃,从这么多年来,草木生长的速度就能看出,此處定是少雨之地,再逢人烟奚落,即便真的遇難,镇天司也不会刻意来此一遭。
    一个连吃都吃不饱的地方,谈什么仁义道德。
    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当温饱与性命成为威胁时,良善是最廉价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山外人不知其苦,高谈阔论讽刺村众不知好歹,可在雁渡坪的众人看来,为己而活理所应当。
    扶荧知道自己说对了,继续道:“天靈子記恨自己被村民抛弃,可他有曾想过,他们一开始就赐给他一个护家卫宁的圣名?为护佑献身,是为使命,谈何抛弃?”
    贺观澜陡然怔住,摇曳的火光迸尽在他眼底,也烧毁不了其中怔愕。
    扶荧自然不会高高在上地去指责天灵子屠村的行为;也不会佯装仁义的去挖讽村民歹毒,这件事里各有因果,纵使结局惨烈,也不过是早已既定好的命数。
    若有错,错的也是这世道。
    贺观澜低头失笑,旋即起身:“我去把外面那些都清理了,你先歇息吧。”
    说罢身姿脱離结界,没入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