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那最初起哄的北狄人道:“不对,不对。我又想了想,这安代舞要膀大腰圆才跳得出气势,云公子你这,恐怕不得行的。”
    有人又笑:“你怎么能这么说?云公子可是大玄天……天上来的最尊贵的人!这会没气势,那是因他戴的女饰。云公子,不如将你尺码给我,我做主,专门给你订一制套北狄汉子的戎装,怎样?”
    云何欢声调高起来,似真起了十分兴趣:“可以呀!我做梦都想尝试穿那么一身,骑马游猎射大雕,我还没试过呢。”
    一人醉醺醺道:“开……开什么玩笑,云公子细胳膊细腿的,哪能穿得进戎装,还射箭。反过来,这身女饰……很适合!哈哈,很适合!”
    一时哄闹冷了片刻,有人劝他,“注意着点别太冒犯了”;有人替他对云何欢道歉,“这是来见世面的小辈,不懂礼数,公子见谅”;有人去喊了醒酒汤。
    云何欢却道:“无妨,他说得没错。而且比起北狄戎装,我本就更爱佩女饰些。我长得像我娘,穿这身照上镜子,仿佛又见到了她,我很喜欢。”
    四下还沉寂着,他提了声:“喊什么醒酒汤,赶紧把人叫回来,不是要不醉不归吗?醒了酒还怎么醉?”
    他这定音,隔壁又开始热闹,为首的高呼喝酒吃菜,都得给咱们北狄云三公子面子,不许冷场。
    之后,席间醉汉多有对云何欢容貌品头论足的轻薄之语,众人再没什么顾忌了。
    我也这时才恍回神来,发现自己正攥着雾谭衣袖,也和昨日刚听说云何欢还在勾结北狄时一样,手心里,全是汗。
    北狄人在这里设宴,包了上厢五六天。只怕前几日,云何欢到这来,也是面临差不多的情形。或者说,他在纵容自己和北狄人相处是这种局面。
    雾谭扔给我一张帕子,问:“接下来怎么做?还抓不抓?”
    我擦着手,松懈下口气说:“幸好他是皇帝,再纵容,这些北狄人仅敢口头冒犯。”
    雾谭道:“你来时可不是为担心这个。所以带不带人走?”
    我叹息:“我们莫要打扰,先出去吧。等他宴席结束。”
    雾谭道:“在哪等?”
    我说:“在他回去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出来时就两个人,想必也没有马车,这会又喝了酒。总要把陛下平安载回宫里。”
    天上吊着下弦月,宽阔的长街门扉紧闭,风过无声。雾谭把马车停在路边,我和他一直等到了丑时末。
    深夜,万春楼的客人一簇一簇出来,有人上了车驾,有人被抬着回家。我等到最后,等到万春楼灯火已灭,客人几乎散尽,才看到路边缓缓步来一对搀扶着的人影。
    云何欢已全然站不稳,一边肩膀被小内侍扛起,才能跟着挪动两步。他身上纱衣的外层已快散了,发前额饰也变得歪斜,低垂着头慢慢地走,沉默得只有拖沓的脚步声。
    我下了马车时,他也差不多挪到了我跟前。
    发现有人挡路,他亦抬不了头,仅是道:“劳烦……让一让,我必须尽快回去,我……”
    我上前搀住他另一侧胳膊。云何欢瑟缩一下,迅速想躲,小内侍认出了我,欣喜喊道:“秦太傅?”
    云何欢浑身一僵,之后的动作,反而是更使劲地想挡开。可他现下醉得站不稳,连我这病躯都不如,哪有力气。我略将他胳膊抓死些,进而再搂住腰,他便彻底挣扎不动了。
    我对小内侍道:“先把陛下搀上车。”又转头对雾谭道:“雾谭,停半个到一个时辰再走,他现在这样子经不得晃。”
    雾谭没吭声,继续坐着。
    他没吭声就是知道了的意思,我这头和小内侍一起,将云何欢半搀半抬地弄进马车帐里。只是我马车里头仅有窄小的坐垫,没有可躺的地方,因此我将他放倒,头枕在我膝上,也勉强算躺着了。
    我正要替他摘耳垂头上的饰品、好叫他舒服些,云何欢却又扑腾起来,软绵绵的两只爪子推我膝盖。
    我伸手轻轻拢住他一侧脸,指腹摩挲着他眼尾的红,揩去他的泪星,道:“陛下不怕,先靠着臣休息一会,臣这次,不会误会你了。”
    第73章 携手
    我说了这话,云何欢停了乱挠的爪子,却问:“雾谭哥呢?”
    他心中仿佛有个硕大的铃,随时在响,警醒他我已经不要他且大概率已经跟人跑了。为免他又折腾,我干脆道:“雾谭不在,就臣一个。陛下靠着臣就是。”
    马车外的人没声。云何欢这才完全松懈下来,乖顺地枕膝盖。他模样已然很困,眼中朦胧地隔着水雾,但不闭眼,仍倔强地睁着,望向我。
    我摘下他饰品,让小内侍仔细揣了。云何欢一头瀑发散在我腿间。
    我循循诱导问:“臣是昨晚让人买酒,发现的陛下。陛下来了这里几次?”
    云何欢略略支起:“现在一共有六次了,明晚还有一次。但秦不枢,你先别凶我,别打我,等一会儿再生气,我马上解释给你听,我……”啪地脑袋又掉回我膝盖上,“我头好晕……”
    他后背颤得厉害,扎了毛一般。我慢抚他后颈和背窝,慢慢将他这份紧张揉下去,再问:“这些参宴的北狄商人,都有哪些身份?是不是有好几个,都是北狄细作,宴会后可以将与陛下同欢共饮的事传回北狄使团或王帐?”
    他皱着眉头,脸颊在我腿上左右蹭了蹭,才恍惚过来点下巴。
    “陛下先前说,想要离间北戎和北狄,臣回答,他们有侵犯大玄这个共同目标和利益在,很难,于是陛下就去想办法了。”我道,“所以,这就是陛下最终想出的离间计。”
    他伸了一只手到我腰后勾着,然后再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陛下,你怎么这么傻。你酒量不好,喝这么多天下来,太过伤身。”
    云何欢爪子勾紧我衣服,却问:“那秦不枢,你聪明,你觉得……我这个离间计,能成么?”
    我一时默住,未答,他有些焦急地多拽了我两下,脸又勉力抬起来,要我一定要给个准话。
    我只得将他重新按放在膝上躺好,轻笑:“很厉害的办法,是唯有陛下能想到的思路。再完善一下,能成。”
    “能成!”云何欢笑起,脸颊在我腿边蹭得很开心,“还是很厉害的办法!那就行了。”
    他尚醉着,我也很无奈:“陛下,臣是在说,连日喝酒伤身。没有什么比身子更重要。臣还不够你的前车之鉴吗?”
    “但……只有我能做成离间计呀。”他直到现在,才稍稍放松下来,枕着我调整合适的姿势,发丝窸窣作响,“只有我能让他们相信,大玄的天子又蠢又傻,把自己当半个北狄人,一心依恋母亲故国。他们北狄可以通过我利用大玄,获取比跟北戎结盟更多的利益……不是吗。”
    我道:“陛下,我在说,连日喝酒伤身。”
    且如此清楚地把前因后果理给我听,像是生怕我还有一点点误会。
    可在万春楼,我其实,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云何欢撑着眼皮,倔强地问:“你就说……是不是嘛。”
    我便轻轻哄他,继续慢抚,催他入眠。
    “是,是,陛下太厉害了。这是只有陛下能做到的事情。连臣都没有想到。”
    他有些迷糊:“我现在……算好学生了吗?”
    我继续哄:“算的。陛下是臣最好的学生。”我也没教过别的学生。
    他睫毛微微摇晃,逐渐垂下:“学生应该,可以靠着师长睡一会……秦不枢,我就是作为学生单纯地靠着你睡,单纯地……靠一小会……”
    絮叨这许久,他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我宽了自己外袍,塞垫在他身下。这样能躺得更舒服些。小内侍识相去外面车头候了。很快,车中除却他浅淡柔软的呼吸,以及不时喉间颤出的哼响,再无杂声。
    又过一个半时辰,天色渐白。我勾着他的头发描摹,确认云何欢睡得沉,小声对帘外道:“雾谭,走缓慢些,去宫门吧。”
    走再慢,一路还是有颠簸。不过他都没醒。
    至宫门口时,已早晨了。传令进去后,蔡让带着十几个内侍出来接人。我想挪开发麻的大腿,他竟在梦里下意识警觉,抓紧了我。无法,只能让内侍找来软枕软垫,小心翼翼换了我腿,才没有惊动睡梦中的陛下。我跟雾谭和寺人们说,干脆就把马车留在这罢,由着陛下在里头睡到醒。
    离开前,我多回看了一眼。
    我的陛下肤如新雪,发色似鸦,一向都是凡间难寻的美人。男子长成这样,本就易让人看轻,何况帝王。可如今,他居然能想到把他的身份、容貌、衣饰,都拿去做以柔克刚的武器,为国谋福祉。
    好像,又有些眷恋了。我居然发自内心地……想活得长久些,想再多看他几年,看他会成长为什么模样。
    回府后,我便极其听话、非常老实地用药上床休息,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再用药,用膳,照大夫的医嘱多动,府里来回溜达。傍晚特意再回笼睡半个时辰。如此这般,总算蓄养出了能活跃一整夜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