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阮忠良安静看了会儿,才开口:“含栋。”
    阮含栋手中一抖,显然被吓了一跳,他抬起头,见是父亲来了,忙起身拱手:“父亲安好。”
    “坐下吧,”阮忠良负手而入,在他身边坐下,简单看了看他的课业,“你哪里都好,只策论不足,到底太过年轻,见识浅薄。”
    阮含栋颇为羞愧。
    他垂下头,道:“父亲,儿子会努力的。”
    阮忠良顿了顿,才道:“年纪轻,不是你的错,无需道歉。”
    面对儿子,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即便现在说着安慰人的话语,脸上也没多笑容。
    冷淡,克制,关心有余,亲密不足。
    大凡玉京中的父子亲情,似乎都是如此。
    “父亲,耿先生今日为何没有过来?”
    耿先生是他的老师,是京中颇有名的大家,若非阮含栋的确天资过人,他也不会亲自入府教导。
    不过他还有自己的书庐,一般三日才会来一次,今日恰好就是耿先生的学课。
    阮忠良面色微沉,他淡淡道:“近来府中事情繁杂,耿先生不便过府,若我得空,我来指导你的课业。”
    阮含栋并未表现出过分惊讶,也没有特别好奇,他很乖顺就说:“知道了。”
    父子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课业,阮忠良便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科举一途虽然辛苦,需要付出所有心力,但若能一举夺魁,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忍耐一时,才能平步青云。”
    阮含栋看着他那双淡漠的眼睛,抿了一下嘴唇:“是,儿子明白。”
    阮忠良难得满意。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你只安心读你的书就好。”
    他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阮含栋忽然开口:“父亲,母亲和阿姐可还安好?”
    阮忠良脚步不停:“都好,等过些时日,你母亲再来看你。”
    “好。”
    阮含栋似乎笑了一下,显得很是高兴。
    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这个逼仄的小院落里,瞬间只剩下阮含栋一个人。
    他脸上的稚嫩和天真一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嘲讽的冰冷。
    他把手中的笔一扔,站起身来,站在窗前遥望苍穹。
    自从他学业精益之后,就独自搬来了清静居,父亲政事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见到一回,平日里大多是母亲陪他吃饭说话。
    后来他课业吃紧,父亲认为母亲的看望会打扰他,就不允许母亲日日都来。
    一般三日也能见到一次。
    原本昨日母亲应该过来看望他,可李叔说母亲入宫陪伴姐姐,这些时日不在家中,他就没有追问。
    但昨日小厮鲤鱼来给他送饭,悄悄跟他说府中出事了。
    阮含栋被困在清静居,平日里不能玩耍,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在府中走动,他对于阮忠良最大的意义,就是能步他后尘,最低也要高中二甲传胪。
    年少时还能守住,可随着年长,他读书越多,越觉得这样是不正确的。
    尤其之前乡试,他走出家门,进入考场,结识了各种各样的同窗书生,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才意识到他这一方天地,是独属于他的囚笼。
    没有人如他这般活着。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慢慢收买鲤鱼。
    他需要知道外面的一切。
    鲤鱼只是个小厮,专门给他送一日三餐并打扫卧房,阮忠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厮,其实根本也打听不到什么事。
    但阮含栋却很聪明,他一点点教导鲤鱼,让他学会如何打探消息。
    果然,今晨鲤鱼就告诉他:“少爷,其实府上已经被围起来了。”
    鲤鱼有点害怕,他不住看向院门,生怕李三进来。
    阮含栋却很淡定。
    “是什么人围困府上,你知道吗?”
    鲤鱼想了想:“小的偷偷瞧了一眼,他们衣服上有游鱼。”
    阮含栋的面色一怔。
    那是飞鱼服,守着阮府的是仪鸾卫。
    也就是说,昨日宫宴宫中一定出了事,此事应该牵扯了他们家。
    阮含栋低声问:“母亲可回来了?”
    鲤鱼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方才瞧见邹妈妈在厨房吩咐差事,瞧着面色不好。”
    阮含栋到底聪慧,他能以十七岁的年纪考中秀才,本就不是寻常人。
    当即,阮含栋就意识到了事有不对。
    他让鲤鱼继续打探,毫不意外地在今天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子两个并不亲近,他对于阮忠良也不是很了解,但他可以肯定,家里一定出事了。
    阮含栋站在窗前,平静呼了口气。
    只希望,母亲和阿姐安好。
    一阵冷风呼啸,竹林婆娑,今冬已至极寒日。
    上午时分,各宫都热闹起来。
    今日不用请安,也没有宫宴,但各宫娘娘们都要至安奉殿,一起祭奠卫美人。
    自美人之下,各位妃嫔需要在安奉殿给卫美人守灵,因宫妃人数较少,所以每日只安排两人。
    卫美人娘家的弟妹也一并入宫,暂时就住在安奉殿,日夜给三姐守灵。
    姜云冉到安奉殿时,已经来了数人,慕容昭仪一早就在,此刻正同姚贵妃一起站在最前面,焚香烧纸。
    周宜妃和梅贤妃都没有到场,徐德妃和吴端嫔更不可能亲至。
    四人皆让身边的管事姑姑代为祭奠。
    在之后便是吴端嫔和司徒美人,两人皆在安静烧纸,姜云冉算是到场晚的。
    她在司徒美人身边站定,拿了三支香,认真插在香炉上。
    看着香烟袅袅,姜云冉阖上双眸,在心里对卫新竹道:“姐姐,一路走好。”
    众人安静祭奠,无人言语。
    就在此时,彭逾捧着圣旨,出现在安奉殿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卫美人贤淑持重,孝感天成……着追封为正三品婕妤,暂停灵于京西帝陵安化殿,钦此。”
    话音落下,是卫家弟妹哀婉的痛哭声。
    他们泪眼婆娑,满身素缟,跪在灵位一侧,对乾元宫方向行礼。
    “谢陛下恩赏。”
    至此,卫新竹有了自己既定的结局。
    ————
    景华琰登基至今,短短五载,已经有三位妃嫔过身。
    因帝陵尚未选定,因此妃园寝无法依次落成,故而之前薨逝的王惠嫔、阮婕妤和卫婕妤都只能停灵在安化殿。
    不过卫新竹由美人直接被追封为正三品婕妤,足见皇帝对卫氏的重视,也能见其对卫婕妤的追思。
    听到这个追封,姚贵妃叹了口气:“卫婕妤着实可惜。”
    慕容昭仪道:“是啊。”
    她眼睛红肿,显然这两日没少哭泣。
    对于慕容昭仪来说,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些,难免有些伤怀。
    姚贵妃安慰了她两句,便起身离开。
    她一走,其他妃嫔就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姜云冉同今日值守的冯采女点头,也踏出安奉殿。
    刚一出去,阳光就狠狠刺在了眼睛上。
    她眯了眯眼睛,道:“回宫吧。”
    等回到了听雪宫,她才取出放在抽屉中的一个紫檀方盒。
    那是前日卫新竹郑重交给她的。
    当时她说,等一切尘埃落定再看,姜云冉便把它仔细收好,此刻才拿出来,放在手中抚摸。
    盒子很朴素,没有雕刻花纹,只有紫檀木本身的纹理,一如卫新竹的为人。
    姜云冉打开锁扣,才发现里面摆放了四封信。
    一封给她,一封给慕容昭仪,一封给父母,一封给长姐卫新雅。
    姜云冉忽然意识到,这是卫新竹的遗书。
    她眨了一下眼睛,眼底一片湿润。
    “唉。”
    长叹一声,姜云冉拆开了给她的那封信。
    “姜妹妹,见字如晤。”
    “入宫多年,未曾想在今岁遇到你,难得与你投缘,这是我的福气,”姜云冉不自觉读出声来,“……我知你面冷心热,不舍我为此殒命,但我本就时日无多,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放手一搏。”
    “病痛折磨数十年,与我而言已成桎梏,如今我舍命相搏,不仅为银坠,也为了我自己。”
    “时至今日,终能为自己选择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也不枉此生。”
    不知不觉,眼泪滴落。
    姜云冉以为自己已经抚平了哀伤,可再看故人遗信,依旧心中钝痛。
    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段时光,她想要留在手中的,怎么都留不住。
    姜云冉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她含着眼泪继续读下去。
    “阿冉,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这样唤你,以朋友的身份劝告,人生漫长,山水有情,望你前程似锦,一片坦途,不为旧事束缚。”
    “愿你此生,皆能心想事成。”
    姜云冉的手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