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大概也是他喜欢她的一个原因。
    看着老师走到自己面前,他抹了抹汗,吸了吸鼻子,有些局促。
    “把电影票拿给你母亲了么?”老师笑着问。
    “没。”
    “那今晚就要给她了啊。明早7点你们坐村口的小巴去,到县城大概3个小时。然后你们再去找春风影院。是下午两点那一场吧?”
    “恩。”
    忽然她摸了摸他的头:“你妈妈为了你爸爸留在这里,真是勇敢。”
    五
    他拎着满袋干柴站在自家门前。
    土黄色的门面,墙根杂生许多干草,朔风里瑟瑟摇摆。昨日的雪盖在墙沿上,西边的墙面不堪重负般微微隆起,像是伤后长出的树瘤,土质墙皮不时坠下几片,跌在地上碎裂开。鸡鸣声和鸡腥气从墙内飘散出来。
    奶奶去世后,妈妈就很少打点鸡舍了。
    他退后一步,遥遥望着院子后面的那座山,雪白的尖顶像是一把圣洁的匕首。仿佛又听到老师满含赞叹的声音。
    “真是勇敢。”
    终于推开家门,尚未迈步,他已愣在原地。定睛之后,他扔下手里的袋子,跑到院子中间。
    没错,地上就是小白。小白的尸体。吐着舌,死不瞑目。
    他的眼泪立即就要掉下来,想问妈妈,却见呆立在自己对面的妈妈忽然化作了一股烈风:
    “你干什么总是这样让我不省心!!!你干什么!!!!我到底欠你什么!!!!!你干什么!!!!”
    她的双臂很长,像狂风拂乱的枝条,密不透风地抽向他。
    “妈妈,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早晨他出去的时候小白还卧在门口舔自己的毛,而整个早上他都在和大家一起拾柴,根本没有回家。拾柴的时候,他满脑子也都在想今天要把影票拿给妈妈,想象她的表情是开心是木然还是别的什么,根本没有出现过以前事故发生时那样的瞬间空白。
    他又惊又惧本能地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头颅,拼力为自己澄清,那些掌风落在他的手臂、胸口、腿脚,像是团团砸落的火球,片刻冰冷后迅速掀起一片片灼烧般的疼痛。
    不是我,妈妈你知道的。这次不是我。我怎么会杀小白。
    忽地,他从那片火烧云中瞥见了她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枯井旁疯长的黑色苇草,井口正燃满黑色火焰,遮蔽了纵深向下的无尽深渊。
    他忽然明白她其实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他做的。
    她见证过数次由他引发的灾难,这些灾难颠覆了她的天地,天崩地裂里她只能紧紧抓住一个疯癫的老妇,现在,连这隅支持也在一个月前碎裂成了完整的绝望。
    她怎会不知道那种灾难是什么样子。
    缓缓放下了手臂,他任火焰覆上脸颊。
    明明地下是小白的尸体,他却仿佛看见了那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妈妈,对不起。
    对不起。
    她终于打累了,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看着地面。
    他的脸已经开始红肿,右耳一片嗡鸣,像是什么怪鸟叫喝凄厉。
    一颗石块落入黄泉,许久,发出咚的一声。他的左耳听见他的声音说:
    “妈妈,明天,我们去看电影吧。”
    六
    那是一群肥肥的陆行鸟。穿着绅士服摇摇摆摆地走路。离开海上舒适的家,开始一场非凡的旅程,一场漫长而遥远的旅程。
    电影里没有美女,没有枪战,没有床戏。戏演到一半,人已走光。简陋的放映室里只剩下本身站在走道里观影的他和妈妈。
    电影里白色的风,冰封了鸟的行路。
    奶奶临死前突然变得清醒,拉着妈妈的手说了许多话,妈妈边听边哭。他站在门口,抓着门沿悄悄向里窥视,忽然奶奶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上向他这边叩拜:
    “你妈妈是可怜人,你放过她吧。你放过她吧。”
    妈妈拼力扶起她,一边朝他这边哭喊:
    “小尘,到隔壁去。快到隔壁去。”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哭泣。
    头磕在床上的咚咚声。妈妈说快到隔壁去。奶奶说你放过她,你放过她吧。这些声音像是一颗颗炸弹,炸得他的意识一片空白,只有转身逃跑。
    第一次觉得周遭的事故其实是和自己有关的时候,他的脑中也曾有过一片空白。他跑去找妈妈,扑到她怀里哭。
    那时惨死的,是家里的兔子。
    妈妈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紧紧搂住五岁的他,不断地说:“小尘不要多想。和你没有关系。和小尘没有关系。”
    从钢琴老师变作村妇。妈妈放弃一切追逐所爱而来,而她的所爱被自己所杀。而后,自己又逐渐夺去了她所有的依靠。
    不是她克死了他的爸爸,他的爷爷,他的奶奶。
    而是他杀死了她的丈夫,她的公公,她的婆婆。
    他的身体里寄居着一个滴答鸣响的炸弹,唯一不会炸死的,只有身为它宿主的自己。他甚至不知道它怎么作用,如何作用。只听它在自己怀里冷静地跳动。滴答。滴答。
    滴答着夺去妈妈所有依靠。滴答着泯灭她所有欢愉的希望。滴答着把她逼迫得几近疯狂。
    而这声音来自她怀胎十月,生产时因为疼痛捏断了自己手指都毫无知觉,这般痛苦才艰难产下的,亲生儿子。
    不知何时连她都会无知无觉地加以毁灭的,亲生儿子。
    滴。答。
    电影里一只雌企鹅丢失了它的孩子。它茫然四顾,看着其他雌企鹅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腹下,神经质地跟在它们身后。
    妈妈跪倒在地开始痛哭。解尘踮起脚,伸出自己并不宽厚的臂膀,揽住她抽动不已的脖颈,用小脸蹭住她冰冷的耳际,慢慢地说:
    “妈妈,猫已经被冻死在雪里了。你可以飞了。你可以飞走了。”
    妈妈。
    七
    视野被蓝白色的天空填满,自己像是冰川近海处结出的琥珀。血液正一点点的冻结,血小板们僵硬的晃动,如同一只只试图破冰的小舟。
    到底过了多久呢?从他离家独自爬到匕首的锐尖到现在。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开始还在不停的哭,后来就觉得很累。手脚都无法动弹。
    这里果然非常冷。覆盖着经年不化的雪,甚至连踩上去都不会失陷的坚硬。足以冻死自己,和所想的一样。
    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本身麻痹的身体正如释重负般被温暖一点点融化,这就是回光返照吧。他想。
    “还有意识。西门,帮我一下。”
    耳中忽然滑入片段人声,虽然模糊,但能隐约辨识出是个好听的男音。他努力睁眼,被冰冻结的眼睑却只张开了小小一道缝隙。缝隙里不断闪过忙碌的人影,灰蓝色的天空正被他们切割成不断变化的各形斑块。
    有什么开始将他一点点托起。
    “轻一点。”
    “其洛,尚裳那边已经完成了。”
    “好的。走吧。”
    人影像是闪电下的大地须臾洞开,放出了整片天空。他猛然睁大了眼睛。
    冰蓝天空中正翩然而过,一只蝴蝶。
    八
    恢复意识后,他像是力竭而落的箭矢。这个组织里能够让妈妈恢复,仿佛从未受到伤害,仿佛从未有过他这个儿子的能力者不止一个。他并不担心。也无从担心。
    因为他发现无论作何决定,都会后悔。
    年仅八岁,他却已知道她必将成为记忆酿就的烈酒,一触即醉,生不如死。
    他只觉全身的气力已被抽空,徒留体内的炸弹四处流窜。他只能任由它肆无忌惮地炸毁身边的桌椅,烧焦组织里的人拿来的特殊仪器,或者弄折谁的腿脚手臂。只需片刻的意识空白,下一秒,他就会身处自己创造的事故现场,却完全不明白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和以前一样。
    即便满心愧疚,却无可奈何。连对不起都没有资格说。直到那天,那个救助他的麦色皮肤的青年来到他的房间:
    “我开始也不会控制,身体里像是存着随时可能炸裂的弹药,要是只在身体里炸还好,关键是莫名其妙就会伤到别人。我们的能力很相似。”
    他终于抬起头来看面前银发的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写满了疑惑和渴望,只见眼前的英俊青年对自己温柔一笑:
    “你知道么?把人体胰岛素dna的碱基排列配成乐谱,和肖邦《葬礼进行曲》第三乐章的中间部分很相似哦。”
    “…….”
    他仍然不解,所以继续沉默——他只知道救了自己的这个组织是异常者的集合,难道他们还从事科学研究?
    似乎发现了他的疑惑,银发青年笑着解释道:
    “我只是举个例子,就是说,音乐可以帮助我们掌控那个炸弹。”
    停了一下,青年笑意更深:
    “所以,要试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