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铜锣连敲三声,人声鼎沸的酒楼渐渐安静,乐声响起,生净旦末丑咿咿呀呀地连接登场。
    …………
    祝英台:只是,你我结拜,何以为证?
    梁山伯:你我求学,草桥扑蝶,因此相识,不妨就在那草桥上结拜,让那蝶儿作了证人!
    …………
    梁山伯:贤弟,彩鹞飞得再高,只要线儿收拢,终难随风舒展,扶摇直上。你我还是温习功课吧!
    祝英台:梁兄……
    梁山伯:贤弟,会考就要到了,我们还是背书吧。
    梁、祝齐声背诵: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
    …………
    玉蝴蝶,玉扇坠,蝴蝶本该成双对。
    …………
    我想你,夜拥孤衾难入眠
    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我想你,提起笔来把字忘
    我想你,神思昏沉苦断肠
    我想你……
    曲折婉转且多情的一出戏,渐渐落幕。
    酒楼上下是此起彼伏的哭泣声。
    棠惊雨也叹然自己竟然哭湿了绸帕。
    挑灯时分。
    棠惊雨坐在桌灯前,提笔描绘草桥上蝴蝶双飞的场景,最后在扇面一侧写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46章
    凡人似乎都爱犯贱。
    没看这出戏以前, 棠惊雨总觉得自己的爱情是一枝苦莲,哪哪都是苦的。
    如今跟双双殉情的化蝶爱情相比,又觉着自己的爱情似乎也没有这么苦。
    最后也不知怎么想的,她竟然提出要莲生再去谢府看看谢庭钰如今情况如何。
    话一出口, 她就后悔了。“算了, 还是不要了。他死不死活不活的, 也轮不到我来在乎。”
    莲生看着在厢房里走来走去的人,蹙眉道:“还是别看了。我担心姑娘会趁机逃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
    “笑话。我能跟那厮一样?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棠惊雨开始细数谢庭钰的不是,“当初说好要放我走, 连灵州的船票都买好了, 结果呢?还有,一边要我无名无分,另一边又要我‘耍心机’讨名分;还有,这边说着我影响他娶名门正妻, 现在又要纳我为妾, 那边又去舍命相救丞相千金……”
    “既要又要全都要!”棠惊雨说着转头, 把气撒在莲生身上, 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拍着方桌气愤地坐到灯挂椅上, “赵高都没他贪心!”
    赵高是前朝有名的大贪官,贪得人尽皆知,史书上浓墨重彩。
    莲生对此不置可否, 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几张纸打开, 递给棠惊雨:“纳妾一事主人很上心的。这是给锦绣坊送去的喜服图样。”
    棠惊雨愣了一下, 接过图样看了看,颓然垂下手臂,问:“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主人让我负责这件事。本来是想等全部喜服都做好后再给姑娘试的。哪知, 人有祸兮旦福。所以,”莲生指了下放在木柜上的一套喜服,“看戏回来的路上,我就顺道去取了一套刚做好的喜服。姑娘试试?”
    踌躇片刻后,棠惊雨还是换上那套喜服,站到铜镜前,沉默地打量自己。
    “好看!美若天仙。”莲生在她身边转了两圈,夸个不停,“姑娘的身形没找裁缝量过,只是拿着主人给的尺寸去做。起初我还担心会不合适,没想到会处处合衬。不知道另外两套做完会不会更好看?”
    “做好又怎样,教我跟鬼拜堂吗。”棠惊雨阴沉着一张脸,转身回到屏风后换回常服。
    “说不定王大夫妙手回春,给主人治好了呢……”
    “你到底是不是他故意派来我身边劝说的?”
    面对已经换回常服的棠惊雨,莲生一脸无辜地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绝对不是。那天主人醒来看到姑娘留下的木牌,当即一口黑血——那时他身上还中着毒——吐得满地都是。我自知有错在先,请罚二十鞭鞭刑。他气到嗓子都是哑的,骂我说‘打死你她就能回来吗,给我去找’这样的话。”
    “装模作样。我是不会回去的。”棠惊雨抱着腿坐到圈椅里,“他就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可是……主人只在姑娘面前如此摇摆不定过,除此之外的任何决策,他都是相当坚定果决的。”
    “你是他的人,自然替他说话。”
    “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闭嘴,我不想听。”
    次日。
    谢府三里外的隐秘位置。
    棠惊雨跟莲生谈好条件,她拿着莲生的短刀,莲生拿着她身上全部的银票,一个在此地候着,另一个只身潜入谢府去探谢庭钰是何状况。
    即便是莲生这样的身手,刚行至岱泽楼附近,就被在廊下与柳世宗交谈的谢庭钰发现。
    他目光狠厉地飞出一把小刀,刺向树上形迹可疑的人影。
    人影逃得快,被小刀切断的木枝唰啦啦地落下来。
    追着人影而去的曹子宁回来禀报道:“是莲生。我不会认错。还要继续追吗?”
    “莲生?”谢庭钰低头想了片刻,“不必追了。让谢府的人都回来,还有……”
    谢庭钰对着曹子宁一一吩咐下去。
    那厢的莲生寻到等候的棠惊雨,领着她匆匆离开此处。
    二人悄无声息地回到枕鸳楼。
    “他们没追上来吧?”棠惊雨问。
    莲生摇摇头,一副颓唐模样地坐在圆凳上。
    “他——怎么样了?”见她这副模样,棠惊雨莫名紧张起来。
    “看来这毒实在凶险,竟连王大夫这样的圣手也无力回天。主人怕是……”说到后面,莲生摇着头,左吁右叹。
    棠惊雨神情恍惚地坐到小榻上,看了眼梳妆桌一侧的素烧细颈瓶,枯荷尖端的野豌豆花已经凋零,衰败的紫色花瓣落在桌面,零星几片黏在地上。
    满是深秋寂寥的味道。
    隔日。
    莲生从外面回来,摆出一副惶惶不安的神情,对棠惊雨说:“谢府的人都回去了。主人放话说,既然这件宝贝与他无缘,连死前都不能再看一眼,只愿‘它’流浪路途中能一直顺遂,不要磕着绊着,日后能遇到一个有缘人,好好珍藏爱惜。别像他那样,一时不察,就被人偷了去。”
    莲生接着还说谢庭钰私底下一一委托他的几位好友,同他们说,若是日后遇到棠惊雨,希望他们无论如何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照拂她一二。
    棠惊雨听完,突然双膝发软,面如死灰地往下一坐。
    莲生急忙上前扶起她。
    她撑着木柜站稳,抽出自己的手,扶着一件件桌椅案台,绕过四面曲屏,抱着一只锦枕躺进架子床里。
    她在秋衡山时被谢庭钰骗过,所以并没有完全相信莲生说他就要死了的话,直到刚刚。
    莲生在屏风外听到哭声,上前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别进来。”
    “主人怕是就这两三天……我们真的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吗?”
    “闭嘴。”
    莲生不再出声。
    香几上的镂空缠枝莲纹青铜熏香炉,一蓬蓬地升起袅袅青烟。
    松沉香那股清幽旷远的香气弥漫在一室之内。
    那些或痛或怨或恨,或爱或甜或暖的各种回忆反复出现在脑海里,模糊又清晰,像水墨洇开的山水画,也像历久弥新的铜雕錾刻画。
    在回忆里睡去,在回忆的梦里挣扎,又在回忆里醒来。
    脑袋昏昏沉沉,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已经不知是何年月。
    听莲生说现在是申正一刻,姑娘不过睡了两刻钟。
    是吗。她却觉得仿佛睡了很长时间一样。正是:
    一梦枕黄粱,醒来万事长。
    疑似烂柯人,空闻室炉香。
    棠惊雨洗了把脸,走到香几前去摸熏香炉——已经冷了。
    打开镂空铜盖往里一看,只见墨黑色的香屑。轻轻一嗅,还能闻到熏香炉里残存的淡淡幽香。
    人死了,是不是就像这烧完的沉香屑?
    她合上铜盖,披着一件裘衣坐到红木摇椅里。
    更漏声点点滴滴。
    冷风吹开木窗,瑟瑟寒意呼啸着灌入室内。风中送来街巷里的零散杂声。
    莲生走到窗前,合上木窗时瞧了一眼天色,随口说道:“好像要下雪了。”
    仿佛飞鸟衔果路过湖面一时松懈,那果子扑通一下落入湖面——
    “走吧。我们去谢府。”棠惊雨说,“去送他最后一程。”
    抵达谢府后门时,天色阴沉昏晦,风雪漫天。
    可谓是:天风淅淅飞玉沙,白绸翻飞正萧索。
    铜墙铁壁般的谢府,外绝访客,内挡刺客,是只苍蝇飞不进来,蚂蚁也爬不出去。
    唯独对棠惊雨一人宽松。
    莲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四下是空荡的回廊走道,处处是迎着风雪飘荡的片片白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