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儿女[年代] 第198节

    江起慕摇头:“不是,我爸醒了,我刚从广州赶回来。”
    张哥为他高兴道:“早上我听人说医院有个昏迷七年的植物人醒了,没想到是你父亲,这是大喜事。”说着他目光落到林飞鱼身上,“这位是?”
    “这是我对象林飞鱼”江起慕说,“飞鱼,这是张哥,我以前的合作伙伴,也是我当年的贵人,要不是张哥,我根本凑不齐父母的医药费。”
    林飞鱼点头致意:“张哥好。”
    张哥打量了林飞鱼两眼,忽然笑了:“该不会就是当年你一直惦记的那位吧?”
    江起慕没否认,只是笑着“嗯”了一声,随即看向张哥手里的输液架,皱眉问:“您这是怎么了?”
    “小问题,胆囊炎做了个小手术。”张哥摆摆手,目光投向走廊尽头的阳光,“有空的话,陪我去楼下透透气?”
    林飞鱼见状,立刻说:“你们聊,我先回去。”
    江起慕捏了捏她的手:“路上小心,有什么事call我。”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江起慕才收回目光。
    张哥摇头笑了笑:“以前有姑娘向你表白,你总是冷着张脸,大家还以为你是不解风情,现在看来,哪是不解风情啊,分明是人不对。”
    六月的上海正值梅雨季,连绵的阴雨已经持续了十多天,难得今日放晴,病人们纷纷出来晒太阳,像是要把积攒多日的潮气都晒干。
    两人来到楼下的石椅坐下,斑驳的树影洒在灰白的水泥地上,随风轻轻晃动。
    江起慕问道:“张哥怎么一个人,张嫂呢?”
    张哥的目光从远处嬉闹的孩童身上收回,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离了。”
    江起慕怔了下:“怎么回事?”
    张哥叹了口气说:“去年公司被司机骗走了一整车bp机,价值上百万,这单子是张远接的,那个司机不是公司的,而是他朋友介绍过来的,结果货丢了,司机不见了踪影,报案才知道司机连名字都是假的!客户堵上门来要求全额赔偿,我让他们姐弟承担一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也都搭进去了。”
    说到这儿,张哥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当年你提醒过我,说张远不可靠,该把他清出公司,可我念在他是大舅子,一次次纵容……最后反倒把你和贺乾逼走了,现在想想,真是自作自受。”
    张哥说完,江起慕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水泥地面,久久没有回应。
    “在想什么呢?”张哥忍不住问道。
    江起慕这才抬眼,缓缓道:“刚才听张哥说起这事,我忽然想到,物流行业缺一套完善的安全保障体系,现在很多司机都是靠老乡介绍老乡,基本不做背景调查,全凭人情担保,可一旦出事,人情担保根本没用。”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货物一旦发出,就全指望司机的自觉,我们对运输路线、实时位置都一无所知,如果司机卷货跑路,或者出了意外,物流公司只能认栽,张哥你这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风险把控这一关,必须得做扎实。”
    张哥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苦笑道:“你果然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赔了上百万,连公司都搭进去了,却还没想透这一层,可你只听我说了几句,就抓住了关键。”
    他摇摇头,语气复杂:“这证明我当初没看错人,也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选择袒护张远而放弃你,是多么愚蠢的决定。”
    江起慕摇摇头:“张哥别这么说,您愿意全额赔付客户,这份诚信就值得人敬佩,只要信誉还在,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问题。”
    “起不来了。”张哥望着远处晒太阳的病人们,声音里透着疲惫,“年纪大了,拼不动了,公司已经关了,以后……可能转行做点小投资吧,物流这行,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拼不过。”
    张哥看了看即将滴尽的输液瓶,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江起慕伸手与他相握,两人在住院部门口道别。
    走出医院大门,江起慕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找了家安静的小卖铺,拨通了广州的长途电话。
    电话接通后,江起慕把张哥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随即叮嘱道:“贺乾哥,你先着手建个司机档案库,要求所有司机必须提供户籍证明、固定住址和直系亲属联系方式,另外,跑长途的司机必须每天向公司报备位置,我要下周才回去,但这事不能拖,你挂了电话就去办。”
    电话那头传来贺乾挠头的声音:“这……行是行,可要是有人不配合咋整?以前从没人这么干过,他们准觉得咱们信不过人。”
    江起慕语气坚决:“不配合的一律辞退!社会关系不明、资料不全的,一个都不能留!就是以前没人做,出事才只能认栽,这是最基本的风险管控。”他顿了顿,“等我回去后,我会进一步建立安全管理机制,除了定期对车辆进行检修保养之外,还会定期组织对司机进行技能培训和安全教育。”
    他顿了顿:“既然干这行,就得对我们自己、对司机、对客户负责,我们要想在这行做大,就必须规范化,否则张哥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
    贺乾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得,听你的准没错,我这就去办。”他顿了顿,当即问起他爸的情况,“对了,叔叔现在怎么样?”
    两人又聊了些家常才挂断电话。
    ***
    与此同时,林飞鱼回到出租房。
    下了十几天的雨,李兰之担心家里的干货会发霉,于是把五指毛桃、虾干等东西拿出来放在门口晒,她又担心有人会顺手牵羊,便虚掩着门没关。
    林飞鱼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李兰之带着哽咽的声音。
    “七年了……这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起慕这孩子太不容易,现在江工醒了,他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些。”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欣慰,“飞鱼也研究生毕业了,接下来就该张罗他俩的婚事了。”
    郭敏卉伸手替李兰之拭去眼角的泪花,从兜里掏出两颗水果糖:“不哭,糖给你吃。”
    “糖你自己留着吃,我没哭,我这是高兴的……”李兰之吸了吸鼻子,“你也要快点好起来,等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咱们一起帮忙带。”
    “起慕?飞鱼?”
    郭敏卉歪着头,因为李兰之经常给她说这两个名字,所以她能记得。
    李兰之像平时那样解释道:“不记得了吗?起慕是你的儿子,飞鱼是我的女儿……”
    郭敏卉却突然仰起脸,天真地说:“我也要做你的女儿。”
    李兰之先是一愣,随即被逗笑了。
    可这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化作一声长叹:“别做我女儿……我不配当个母亲。”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嫌弃我才把我丢给我爸,可后来我爸再婚,宁愿疼后妈带来的儿子,也不愿多看亲生女儿一眼……”
    “所以我发誓,等我有了孩子,一定要生个儿子,可飞鱼出生时……却是个女儿。”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算命的还说她克父克母……后来接连三个孩子都没保住,最后连有成也……走了……我以为是她克死的。”
    “恰好这时候,林有斌那个畜生跟我说,有成是为了回船舱看飞鱼写的信才没能逃出来,可直到前年我才知道……有成是被他害死的!”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而我这些年……居然把有成的死都怪在飞鱼头上,从没给过她好脸色,我篡改她的高考志愿,瞒着她阿婆去世的消息……”
    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李兰之佝偻着背,像被什么压垮了:“其实她一直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乖巧懂事,想想对她做这些事……我这样的母亲,怎么配……”
    郭敏卉困惑地歪着头,把攥得温热的糖果塞进李兰之手里:“吃糖……不哭……”
    郭敏卉不知所措地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李兰之握住那只手,泣不成声:“这些年我错得离谱……是我对不起她……我好多次都想跟她道歉……但一对上她的眼睛,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门外,林飞鱼站在原地,六月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里头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以及郭敏卉笨拙地安慰声,林飞鱼好多次想迈腿走进去,但双脚好像被钉在原地般,完全无法动弹。
    最终,她轻轻后退两步,转身走下了楼。
    居民楼前的木椅上,林飞鱼在在烈日下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江起慕回来,看见她被晒得通红的脸颊,连忙将她拉到树荫下:“怎么在这里晒太阳?会中暑的。”
    他心疼地用手背碰了碰她发烫的脸颊。
    林飞鱼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眩晕。
    江起慕要带她去医院,她轻轻摇头:“没事,我休息一会就好。”
    树影斑驳,蝉鸣阵阵。
    过了许久,林飞鱼才平静地讲述起刚才的事,语气淡得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小时候我总想不明白,”她望着远处摇曳的树影,“为什么我妈要把我送去广西,后来爸爸走了,小满也不在了……她变得更不喜欢我了……我还记得爸爸出殡那天,她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那么陌生……”
    江起慕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些年来,总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她垂下眼睫,“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在她心里,我竟是害死爸爸的罪人。”
    江起慕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我以为会很难过,”林飞鱼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出奇地平静。”
    江起慕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因为阿姨已经意识到错了,且这两年多来,她一直在用行动弥补。”
    林飞鱼若有所思地点头:“古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但父母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不能因为是父母,就理所当然地忽视孩子的感受,其实孩子要的,很多时候不过是一句‘对不起’而已。”
    一片树叶从树上打着旋儿落下来,林飞鱼轻轻捏起树叶,在指间转动。
    这两年她和她妈表面上冰释前嫌,可那道无形的隔阂始终横亘在母女之间,每次相处,空气里都弥漫着小心翼翼的尴尬。
    她心里清楚,那些伤痛与执念,谁都没有真正放下。
    但此刻,那些积压多年的委屈忽然像这片落叶般,从她肩头簌簌滑落,她感到一阵从没有过的轻松,连呼吸都变得轻盈起来。
    只可惜林有斌死了,要不然这个害死她爸的罪魁祸首,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
    林飞鱼站起身来,落叶从她指缝间翩然坠地:“回去吧,今天是江叔叔苏醒的好日子,我们该好好庆祝。”
    “好。”江起慕说。
    两人十指交扣往回走,午后的阳光将两人的影子交融在一起。
    回到出租屋,郭敏卉在卧室睡着了。
    李兰之在厨房准备煲汤的材料,听到开门声,她急匆匆跑出来:“你们回来了?起慕,你爸咋样了?是真的醒过来了吗?”
    江起慕点头:“我爸真的醒了,只是暂时还不能说话和走路,需要后面做进一步康复治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兰之用围裙角拭了拭眼角:“醒过来就好……暂时不能说话走路都不要紧,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她刚才哭了一场,这会儿看到林飞鱼,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着说着突然就对着郭敏卉哭起来,这会儿眼睛还有些红。
    她担心被看出来,连忙说:“你们还没吃饭吧,冰箱里有饺子,我去给你们下两碗汤饺子。”
    说着她转身就要进厨房,却听到林飞鱼说:“妈,我来帮你。”
    李兰之背影明显僵了一下,扭头看向林飞鱼,就见后者嘴角扬起,她半响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抖:“……好。”
    看着母女俩一前一后走进厨房,江起慕唇边也不自觉地浮起一丝笑意。
    正值暑假,林飞鱼要九月份才去中大任教,这就是当老师的好处。
    于是接下来两个月,她便留在□□忙照顾江起慕的父母,而江起慕则不得不上海广州两地奔波。
    江谨昌恢复的情况比预想中还要好,等林飞鱼要回广州时,他已经能借助康复仪器缓慢行走,也能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两个简单的字词。
    江起慕不能长期把公司丢给贺乾一个人,但他爸目前还需要继续康复治疗,暂时不适合转移,就在这时,广州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
    宝洁公司联系了他们,想跟他们的公司谈进一步的合作。
    宝洁公司从一九八八年开始进入中国市场,首批海飞丝洗发水当时售价二十八元,那时候,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还不到一百元,可就算这样,海飞丝还是在国内掀起了抢购热潮,大家争先抢购这款“奢侈品”。
    这几年,宝洁公司发展迅速,宝洁对物流供应链提出了更高要求:必须确保产品能够快速、安全地送达全国各地,这不仅是保障产品质量的关键,更是宝洁在中国市场持续扩张的重要战略。
    宝洁公司一开始联系的都是大型国营运输公司,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问题,国营单位的职工都是到点上下班,这个时间点之外永远找不到人,有时出现急需调货和补货的情况,就算找到人,也不给发货,因为不在上班时间。
    而且他们管理很散漫,仓库又脏又乱,管理也很不严谨,经常出现少货或者货物被偷的情况,另外,货物一旦上了公路,司机就联系不上人,货物什么时候送到,是否安全无破损送到,他们都是一问三不知。
    因此宝洁公司这几年换了不少物流公司,江起慕注意到这个情况,猜到他们是对这些物流公司不满意,也猜到他们的要求会很严格,于是回广州整顿了公司后,他主动找上了宝洁公司,想拿下这个大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