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

    他拇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她手背上摩挲了一下,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安抚动作。
    沉楚连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全身猛地僵住。
    一种更深的寒意从相贴的皮肤处窜起,沿着血液逆流,冻结了四肢百骸。
    “别碰我!”
    他动作骤然停顿,指尖变得僵硬。
    “沉楚连,”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疲惫,
    “开心一点好吗?他已经回不来了,不要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
    “回忆?”
    沉楚连冷笑一声,黑色的瞳孔大而无神,目视前方。
    “这句话谁都可以说,而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个话的人。”
    沉默在雷声的间隙里疯狂滋长。
    他不知道就这样握了多久。
    时间失去了意义。
    直到他感觉自己胸腔里那阵酸胀的疼痛慢慢麻木。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松开了手指。
    他没有立刻离开。
    少女目视前方,缓缓张口。
    “林昭衍,你一边拼命抹杀我的过去,一边又奢望我能有一个你想要的、‘开心’的未来?”
    她摇了摇头,
    “有意思吗?”
    他最终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卧室。
    沉楚连依旧僵硬地躺着,直到确认他真的走了,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蜷缩起来。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下着。
    这一夜,无人安眠。巨大的沉默里,某些东西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水底,再也打捞不起。
    ——
    邮差的自行车铃铛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沉楚连抬起头,看见那个穿着绿色制服的身影停在了他们家斑驳的木门前。
    “有你们家的信!”邮差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门缝里塞了进来。
    沉辞正在屋里抄写一份临时找来的学习资料,闻声走了出来。
    他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却已有几分力量感的小臂。
    捡起地上的信,目光落在信封上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信封很挺括,与镇上常见的粗糙信纸完全不同。
    上面打印着清晰的地址,以及一个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有些陌生的名字——沉芳宁。
    沉楚连也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哥哥手中的信。
    “是妈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隐约的期待。
    沉辞“嗯”了一声,表情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裁开信封边缘。
    沉辞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文字,他看得很快,捏着信纸的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按破那光滑的纸面。
    他清瘦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唇瓣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远处模糊的蝉鸣。
    沉楚连屏住呼吸,心脏莫名地跳得快了些。她隐隐感觉到,这封信带来的,绝非普通的问候。
    终于,沉辞看完了。
    “妈妈…说了什么?”沉楚连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
    哥哥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神色这么凝重的时候。
    “…她再婚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选择措辞,
    “对方家境很好,在省城。她要把我们接过去…一起生活。”
    “接我们去省城?”沉楚连愣住了。
    省城,那是一个只在电视里和课本上出现过的地方。
    对她来说遥不可及。
    她下意识地看向哥哥,眼神里充满了不知所措的依赖和憧憬。
    沉辞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了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真正的情绪。
    “林家…”他几乎是无声地重复了一下信中提到的那个姓氏。
    “有个儿子,比你大两岁。”
    “那就是比哥哥小一岁咯。”
    少女望着他,面容天真而纯净。
    “小连,出来玩咯!”
    对岸河边传来了熟悉的呼唤声,还有赵月晴和几个女孩隐约的说笑声。
    那声音来自他们熟悉无比、浸润到骨子里的日常。
    此刻听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突然变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实。
    沉楚连看了哥哥一眼,站起身来。
    “我来啦,等等我!”
    她回来时,天色已近日暮。
    村子里各户人家炊烟袅袅,巷子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少女小巧的鼻上,沁出了丝丝薄汗。
    她推开自家那扇略显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院门,熟悉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沉辞正坐在檐下的旧书桌旁,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侧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清瘦而沉默。
    桌上,似乎摆着什么东西,距离有点远,看不真切。
    “奶奶,你们怎么不吃啊?”
    奶奶似乎被她的声音从遥远的思绪中惊醒,身体微微一动,缓缓转过头来。
    “不急…”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惫,“等你哥…有点事。”
    “哥哥?”
    她扭头望向沉辞。
    沉辞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无事,去吃饭吧。”
    哥哥那句轻飘飘的“无事”,此刻听起来,像一个苍白而脆弱的谎言。
    沉楚连低下头,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粥。
    因为那封信升起的好奇和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预感,像一块石头,压在了她的心口。
    晚饭后,沉楚连帮着奶奶收拾碗筷。她看到奶奶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偷偷用袖口擦了一下眼角。
    轻轻踱步到院子里,看到沉辞还坐在檐下那盏孤灯旁。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做任何事,只是仰头望着漆黑的、没有几颗星星的夜空,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而凌冽。
    沉楚连没有走过去,她只是站在屋门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哥哥。晚风吹过,带着夜晚的凉意和老槐树叶沙沙的响声。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个黄昏开始,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