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麦芒

    说完不去林其书家,章柳第二天就后悔了。这种后悔不轻不重,像她童年在晒麦场上打滚时扎进袖子里的一根麦芒,隐隐刺痛,但可以忍受。
    不过确实到了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了。金工实习到下一周才能结束,平时除了复习其它学科,还要做CAD和C语言期末大作业,用CAD画一个公园景观设计图,和独立做一个小程序。
    章柳其它科目学得还好,就C语言不怎么样,理由是她大三刚上这门课时用的电脑不好使,落下了点进度,章柳既懒又畏难,没赶上,一学期都磕磕绊绊,把这门课学得七零八碎。
    不过刚学这个时她就知道,编程作业可以在网上买,价格特别便宜,她这种难度的顶多二十块钱。
    犹豫一会儿,她决定还是先自己试试再说。
    章柳把这件事跟林其书说,林其书果然没什么特殊反应,只说“还是自己做吧”。很漫不经心的一个建议,没有说些“敢作弊我就打断你的腿”这类章柳非常期待的话。
    下午上完金工实习,章柳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消息,来自她的班主任,让她去她办公室一趟。到了办公室却没找到班主任的人,其它老师问她:“你找谁?”
    章柳:“唐熠老师在吗?”
    老师:“刚才还在呢,你找她有事儿?”
    章柳:“唐熠老师让我过来找她。”
    老师:“那你坐这儿吧,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章柳屁股刚挨上沙发,唐熠推门回来,手里端着一篮黄色的圣女果。她脸上笑盈盈的:“章柳你来了?来,拿几个吃。”
    章柳想客气又怕失礼,捡出两个捏在手心。
    把圣女果散了一圈,唐熠坐回到办公桌后边,朝章柳招招手:“过来,过来。”
    章柳见她脸色不错,稍稍把心放下,走到她跟前。
    没想到她一过去,唐熠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章柳,你四级怎么没去考?”
    章柳吓一跳,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好像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似的。
    唐熠说:“我昨天去四级考场监考,有两个学生一直不来,我对着名单一看,发现竟然是你,你怎么没去?”
    章柳大脑空白,嘴巴僵硬着张开:“我……”
    我……我没想到监考老师竟然是自己的班主任啊!怎么那么巧的事儿?
    唐熠点点桌子,严厉道:“我之前跟你约谈过了吧?让你好好准备四级。”
    章柳:“嗯。”
    唐熠:“你好好准备了吗?”
    章柳迟疑着不敢回应,只把脑袋低低垂下去。
    旁边的老师插话凑热闹:“没准备呗。”
    唐熠拔高音调:“章柳!你准备了吗?”
    章柳要被吓哭了,小声说:“准备了一点。”
    唐熠问:“准备了一点,那你怎么不去考?”
    章柳说:“我……”她刚想说我睡过头了,立刻反应过来这可不能说。在宿舍有舍友提醒,基本没有睡过头的可能性,她如果实话实说,很可能就会被挖出晚上外宿的事情。
    虽然学校管理并不严格,但原则上是不允许不经申请就夜不归宿的,一旦被捅出来也是个棘手的事情。
    “我”了半天,章柳还是没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唐熠打断她,说:“不管你准备得怎么样,起码要去考,要拿到一个分数吧?你直接不去考算怎么回事儿?”
    她问:“今年不考,明年如果再考不过,你打算毕业怎么办?你四级过不去,拿不到毕业证,你怎么跟家里解释?”
    章柳不说话。
    唐熠说:“我知道,你也是来自小地方的,你家里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吧?结果你学费交出去,四年青春搭进去,连一个毕业证和学位证都拿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唐熠问得咄咄逼人,章柳听得几要垂泪,然而眼睛刚浮上一层水光就被唐熠一声喝止住了:“你哭什么!委屈?”
    章柳浑身猛一哆嗦,一瞬间产生了幻觉,还以为面前是自己妈,亲的那个。
    她从小眼窝浅,被骂几句被打两下,金豆子立刻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然而这不是个讨喜的事情,哭之前她妈只是生气,她一哭她妈立刻暴怒起来,往往一脚踹在她身上,狂怒大吼:“你哭什么?我委屈你了?!”
    好在唐熠不是她妈,当然没踹她一脚,而是扯了张纸巾给她。
    旁边的老师又凑热闹:“唐老师天天骂哭学生,怪不得我们办公室的纸巾都不够使的呢。”
    而章柳浑身的颤抖停不下来了,她擦掉眼泪,把浸湿的纸巾紧紧捏在手心。唐熠说的话很对,在毕业之前,她只有一次考四级的机会了,如果她明年也没考过,拿不到毕业证该怎么办?她妈不知道英语四级,但知道大学毕业时会发毕业证。
    大概看她模样可怜,唐熠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些,问:“你到底因为啥不去考?”
    章柳没办法再沉默,用低到地上的声音说:“我知道我考不过。”
    唐熠:“什么?”
    章柳又重复一遍:“我,我知道,我考不过。”去年是裸考,只考到了370,今年也是裸考,怎么可能就能过了425?
    唐熠说:“你说你准备了一点,是真只准备了一点点?”
    章柳不作声。
    唐熠半生气半无奈地说:“知道自己考不过就多用功,多复习,怎么知道考不过就不去考了呢?你这么逃避问题,逃避到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
    到最后只有一地鸡毛呗。她也不是不知道。
    边骂边劝地说了半晌,唐熠让章柳保证好好复习英语,一定要在明年过了这个四级考试,终于放她走了。
    章柳出了教学楼,天色已然发昏,路灯开了,照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她伸进口袋,想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手里啪嗒一声掉下去个东西。
    章柳蹲下去,发现是那两个黄色的圣女果,已经被捏炸捏扁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唐熠给她的那张纸巾夹在了手指之间,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残留着几块圣女果的果肉。
    回教学楼洗了把手,章柳岔着手指走在路上,冬天的风从指间吹过去,很快就冷了。她晾干手后拿出手机,发现已经六点钟冒头,消息栏里有林其书发来的消息。
    这可不是常见的事情,通常两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由章柳发起,林其书只负责回应。
    她赶紧打开QQ,看到了一张图片,图片里是一间演讲大厅似的房间,一排排椅子,投影仪,投影幕布前面刷一下展开一条红色布条,上书“热烈欢迎各位企业家莅临本次创业指导会”。
    环境算是干净整洁,却有一种微妙的陈旧感,窗户不大,阳光透过玻璃,灰尘在空中轻轻跳动,浮着一层薄灰的红丝绒窗帘被掩在昏暗里,被金色的三股绑绳束了起来。
    林其书说:“被拉到我们县城开会来了。”
    章柳感到些尴尬的诧异,她半年不回家,在林其书家里住几天,竟忘了两人都来自于这个地方,这个看起来刚刚改革开放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她说:“这是什么会啊?”
    林其书说:“县领导组织的,让我们上去讲创业经验。”
    章柳:“今天开?”
    林其书:“明天开,今晚上组织了一个酒局。”
    章柳:“要开几天啊?”
    林其书:“三天。”
    章柳:“三天?有那么多东西可讲吗?”
    林其书:“应该还有别的事儿,也没人跟我说。”
    章柳瘪着嘴不说话,瘪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看不见,她叫:“老板。”
    林其书:“嗯?”
    章柳:“我想挨打了。”
    停了几秒钟,林其书回答道:“怎么了?”
    章柳说:“没怎么啊,就是想挨打了。”
    林其书说:“前天不是刚打了,你受得了吗?”
    章柳说:“受得了。”她走在寒风中,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僵硬,而且低温中手机电量掉得很快,她决定先回去宿舍再说。
    把手机收起来之前,她跟林其书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说:“老板,你打死我怎么样?”
    章柳把手机揣进兜,慢悠悠地晃到宿舍,很高兴地发现舍友们都不在。她拿出手机来一看,有一个来自林其书的未接来电。
    这当然没有如她所愿,不过章柳也知道自己期待中的场面太过戏剧化和不切实际,只有一条未接来电也还可以。
    林其书还在QQ上发了消息,问:“为什么这么说?”
    章柳:“就满足我这一次,不行吗?”话说得委委屈屈,好像是什么天经地义的要求一般。
    一通电话打过来,是林其书。
    章柳按下接听,听到林其书飞快地说了句“等会儿”,背景音非常嘈杂,一听就是在酒局上,一阵哒哒的鞋跟声过后,一声沉重的关门声,电话里迅速安静了下来,林其书叫她:“章柳?”
    章柳也叫她:“老板。”
    林其书:“怎么了?不开心吗?”
    章柳:“没有。”
    林其书:“没有?”
    章柳:“真没有……”尾音难以抑制地拐了两个弯,像一支被风吹走的箭。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老板你在酒局上吗?”
    林其书:“没事儿为什么说那种话?”
    章柳:“老板你是不是在酒局上啊?”
    “章柳!”林其书说,“能不能好好回答我?”
    章柳:“不能。”
    林其书一时没说话,大概没想到她会顶回去。
    章柳突然乐起来,用撒娇的腔调说:“老板,我是不是太不听话了?”
    林其书不言语。
    章柳说:“你生气吗,老板?”
    林其书:“不生气。”
    章柳立刻说:“不可能。”
    对面突然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是年久失修的门合页会发出的声音,然后是一个陌生人的吆喝声:“林老板!遍地找您找不到,您躲这儿干嘛呢?”
    声音猛地变远了,林其书在跟那个人说话,章柳想听但什么也没听着,估计把收音孔给按死了。过了一二分钟,对面还没有结束,电话却被挂断了。
    章柳愣呆呆地在椅子上坐着,舍友推门回来了,手里拎着从食堂打的饭。“你吃饭了?”不知道在乐什么,舍友笑意盈盈地问她。
    “没有。”章柳这才感觉饿,然而外面天寒地冻,她实在不想去食堂,想了想决定订外卖。林其书给她的那一千块钱还剩八百,存在微信里,她在外卖软件上逛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决定把这八百块钱消耗一下,买个贵的。
    想是这么想,也没敢买太贵的,最后花了四十来块钱。
    等她吃完晚饭,林其书还是处于消失状态,章柳不知道这酒局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发消息问她:“还没吃完吗?”
    等章柳收拾完卫生,复习了一会儿期末,洗漱,上床,林其书终于回了:“吃完了。”
    章柳:“好晚啊。”
    林其书没理她,问:“你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章柳想了想:“如果我说是,你就要打死我吗?”
    林其书:“什么也不跟我说,就想挨打?”
    章柳重复:“就想挨打。”她补充一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真的。”
    林其书:“你不是说你不抗揍吗?”
    章柳语塞,她确实这么说过,也确实不抗揍。她突然有些恼羞成怒,说:“算了!你不打我我去找别人去。”
    林其书:“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章柳:“拜拜老板,你去找别的女大学生吧,我要去找别的老板了。”
    林其书:“章柳。”
    好一会儿没有下文。
    章柳说:“我要去找别人打我,我上次想找就找到了,也不难。”
    林其书回复:“你是真想让我生气,章柳。”
    无论谁来看,这句话都是明确的要发怒的征兆,章柳盯着手机屏幕,升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以至于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想象着对面此时林其书的表情,想象着那层淡漠的神情掺入一丝怒意,像冰层乍破,或者是走钢索的演员终于失衡,掉下了空中。
    章柳突然说:“我求求你,老板,好不好?”
    林其书:“求我打死你?”
    章柳:“嗯,我求你,求你打死我。”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其书说:“你期末什么时候?”
    章柳的意识回到现实,瞧见这句话后不满道:“我不要期末考试完!太远了,你回来那天不行吗?”
    林其书:“不行。”
    章柳立刻耍起性子:“反正我不要期末考试完。”
    林其书说:“我怕打完你没法复习。”
    这是个强有力的理由,玩笑归玩笑,章柳可不想真的挂科,她一整个学期都听课听得很认真,最后没及格就功亏一篑了。
    林其书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章柳回答:“下下周,考一个周,周六最后一门。”
    林其书说:“好好复习,考完那天过来找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