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是担心你。”
    霍令月伸手攥紧了腿上的毛毯,好像做错了事,低声说道:“是阿月任性了。”
    霍郁柏站了起来,抱住妹妹,竟然哄道:“是我不好。”
    “阿月可以任性。”
    “阿月永远可以任性。”
    纪鹤站在两人旁边,想起顾中尉同自己讲的往事。
    霍郁柏和霍令月,一个是s级的alpha,一个是腺体发育不良的omega。
    上校有健全的身体,他的妹妹却在那场意外中亲眼看见母亲死去,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
    他对自己的妹妹,恐怕始终都觉亏欠,就好比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的人时常感到愧怍。
    霍令月闻到哥哥身上的酒气,伸手回报住对方的腰,问道:“哥哥,你醉了吗?”
    霍令月拍了拍alpha的背,朝一旁的纪鹤眨了眨眼睛。
    纪鹤扶起霍上校,看见令月小姐自嘲一笑。
    “要是我也能哥哥让可以任性一回,就好了。”
    “纪中士,要麻烦你扶哥哥去醒酒。”
    霍令月面上含笑,像一朵漂亮的玻璃花,无论看起来再怎么鲜活,内里仍旧由碎成一地的玻璃渣拼凑而来。
    “这是我该做的。”
    纪鹤扶起霍郁柏,穿过拥挤人潮,走入角落的休息室。
    机器人管家很快送来解酒汤,那碗汤药摆于银盘之上,正冒着热气。
    纪鹤拿起骨瓷勺子,搅动之间发出叮零脆响,凑过去吹了吹。
    霍郁柏大马金刀地往单人沙发上一坐,伸手想要扯掉领结,觉得头有些晕。
    空气里,除了汤药的苦味之外,他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他记不得那香味为何熟悉,只觉得香味越来越浓烈,凑到他嘴边。
    纪鹤的手比骨瓷还白,端着醒酒汤。
    他在想要不要喂上校。
    霍郁柏凑近纪鹤面前,好像看到了一场场绮丽的幻梦,纠缠不清地在他的脑海中上演。
    梦里,他咬住了omega的脖颈,对方轻轻抽泣着,痛也从不拒绝自己,乖顺得像一只小奶猫。
    “上校?”
    霍郁柏眯起眼睛,去看纪鹤的耳垂,发现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这里为什么会有耳洞?”
    纪鹤下意识伸手去碰耳垂,端过汤药的手很烫,碰的耳垂也浮现一层红晕。
    “上校,你醉了。”
    alpha的确醉了,因为下一秒他伸手捏住了beta的耳垂。
    酒气扑到纪鹤的脸上,让他有些无法思考。
    “我在想,你如果戴那个耳环,会是什么样子?”
    夜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对面挂着的古董铜镜摇摇晃晃,一下又一下敲着墙面。
    纪鹤定睛一看,镜中那只被人捏红的耳垂褪去颜色,白而青涩的皮肉上挂着一只遗失多年的羽毛耳环。
    第13章 天神
    一瞬间,所有记忆顺着此刻镜中的幻像,往前拉去。
    纪鹤无法控制地过度回溯,无数光感、声色、音味从每一个缝隙里倾泻而出,每一帧画面都触手可及、分外清晰。
    与每一个超忆症患者一样,他拥有无法代谢的记忆,还有永远负重的生命。
    彼时的桐星球,还没有成为星际旅行的热门目的地,距离正式划入联邦管辖权不过百年。
    这里每一棵树的历史,都要比新政府的存在来的悠久。
    古树参天,碧叶如盖,蔚为奇观。
    而像这样的树,在桐星球有成千上万。
    这里的房屋也与别处不同,绕树而建,形成一个规整的同心圆。最里面的那个圆的中心,便是房屋主人最初选定的那棵古树。
    如今正是桐星球的夏令时节,片片蓝绿色的叶子聚在一起,密得竟连半滴雨水都落不下来。
    白羽鸟扑棱着翅膀绕树三圈,落在蓝桐树的最高点,发出清脆的鸣叫。
    呼朋唤友间,飞来一群躲雨的鸟。
    树下有一方石台,同住一屋的亲人们正在手工制作羽毛耳环。
    “老头子还以为现在是亚伦陛下做主,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一只粗糙的大手摸过羽毛,另一只则用钳子调整金属挂钩的弧度。
    “管这些做什么,就是换成了玉皇大帝,老百姓也是这么过日子。”
    “这些都是alpha、omega弄出来的事,我们这些beta去瞎掺和什么。”
    “不说了,我该去小院送吃食了,也不知道今天还剩几个小朋友。”
    只见其中一个中年女人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提着竹篮去冒着热气的厨房拿了一些蒸饼。
    翠姨戴着树皮斗笠,雨珠顺着圆弧边缘落下来,她沿着石板小路而走,比新政府修出的公路要更近一些。
    走了好一会儿,翠姨来到一个小圆土楼,一边扣门一边大喊:“纪院长!”
    “吱呀——”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了,一个身量瘦弱、头发枯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岁的小男孩,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翠姨。”
    这里并不是什么医院,而是一座孤儿院。
    “谁是你姨,纪院长呢?”
    只见翠姨皱了皱眉头,目光略过小男孩脸上的累累伤痕,往里面走去。
    小男孩伸出手,想要接过竹篮,被女人避开了。
    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这动作显然是不想让纪鹤碰到自己的竹篮,好像这小孩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纪院长,蒸饼!”
    翠姨手里攥着竹篮,又喊了一遍,眼睛已经开始冒火星。
    纪明堂在里屋抄经,一专心便听不见旁人的呼喊,才从屋子里走出来。
    “辛苦辛苦。”
    女人长发束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手上并没有拿拂尘。
    纪明堂面上含笑,接过沉甸甸的竹篮,将里面的吃食拿了出来。
    翠姨看她拿得慢,伸手将热乎乎的蒸饼从竹篮里掏出来。
    “这个倒霉鬼这么还在这里?”
    “不是说送出去了吗?”
    翠姨也不避讳纪鹤就在旁边,凑在纪院长身边说道。
    “翠姐觉得纪鹤怎么样?”
    翠姨挑眉,眼神嫌恶地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纪鹤,连连摆手道:“你可别害我。”
    纪明堂走到纪鹤身前,摸了摸这孩子脸上的伤痕,叹了口气。
    翠姨生怕沾上这倒霉鬼,拿起自己的竹篮就跑得没影儿了。
    若是孤儿院里别的孩子,她咬咬牙,还能发发善心。
    唯有纪鹤,是万万不行的。
    “院长,对不起。”
    纪鹤站在原地,低着头,眨了一下眼睛。
    “翠姐她人不坏,你别放在心上。”纪院长刚说完,又想起这孩子特殊,说了也是白说,又叹了一口气。
    只见女道士背身拿起一罐药膏,将纪鹤带到大树下,借着稀疏的篮桐叶漏下的光,给他揉了揉脸。
    “他们都不要我,院长你也会不要我吗?”
    孩童稚语,最是锥心。
    纪明堂的手指蘸着药膏,一边揉一边想纪鹤该怎么办。
    他已经九岁了,哪怕没有那个怪病,也没有多少beta夫妇愿意领养他了,更不要说他的母亲又是那样一个身份。
    纪鹤没有得到院长的回答,并没有再问,只是他已经被母亲丢掉了,不想再被纪院长丢掉。
    蒸饼分发下去,纪鹤是这群孤儿中年纪最大的,但他每次都最后一个拿吃的,这次只剩下了一小块蒸饼。
    纪鹤双手捧着蒸饼,坐在木头门槛上,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他这次被退货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有人告诉了那对无法生育的夫妇,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
    风尘女子颜色败尽,渐渐沉寂,却发现怀了不知哪位恩客的种,偷渡到桐星球,想要隐姓埋名地生活。
    可她没有钱、没有屋,无奈只好重新接客,没过两年染病死了,只剩下一个孩子。
    纪鹤就这样被族老交给了纪明堂,然后送到各个生育困难的夫妇手上。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送出去的时候,那家夫妇觉得他生得粉雕玉琢,想要留下他。
    纪鹤学着喊那个女人母亲,脑海里却有一双浑浊不堪的漂亮眼眸挥之不去。
    他小心翼翼地待在那个家里,直到那个女人怀上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丢掉了他。
    其实,纪鹤记得路,可以再回到那个家,但他没有。
    “快!我们用石头砸花他的脸!”
    “你们看,那个就是妓女的儿子。”
    “婊子生下来的小婊子!”
    就算纪鹤什么也没做,也会被同龄的孩子欺负。
    一开始他不会反抗,因为不想给纪院长惹麻烦,直到那些比他大的孩子们提到了自己的母亲。
    照理来说,他早应该忘记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可纪鹤偏偏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母亲会打他,指甲划过纪鹤的皮肉,留下道道血痕,都藏在不为人知的淤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