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德太妃便是擅厨艺的那位娘娘,据说南北菜肴无一不会,尤其糕点一绝,时有创新,俱是妙手偶得,锦上添花。
    伊珏忽地弯起眼,笑出月牙,问她:“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有人让你来请的?”
    长平伸出手,也抿着笑,指指点点道:“看破不说破。你去是不去?”
    伊珏觉得这小姑娘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先前还怕他吃人,生怕他吃了她和她那些娘娘们。
    现在却仿佛完全记不得他是个妖精的事了。
    伊珏猜想定是宫里有谁同她说了些什么。
    他对德太妃的厨艺并不好奇,化成人形的妖精不吃东西也饿不死,晒晒月华,饮饮晨曦就能活。
    反倒是好奇谁给小姑娘出的主意,让她连妖精都不怕了。
    伊珏将书合上,搁在手边高高一叠的书册上,跳下椅子道:“走。”
    又问白玉山:“山兄去不去?”
    白玉山摇摇头。
    后宫都是女眷,他跟上去不合礼教。
    便让伊珏跟着长平离开了藏书楼。
    两个小孩一左一右互相搀扶着跨过高高门槛,走进了春日暖阳,倒影在青石地面上被拉的斜长。
    园林里的杏花被风卷着,粉色花瓣高高扬起,像一场雨。
    他站在门槛后面,想着原来已经是春天。
    做人的时候,一年四季轮转个不停,冬天时裹着棉衣盼着春来;春天又想着夏天的冰酪凉津津的可口;汗流浃背时,盼着秋天早些来,让百姓仓禀实;秋虫疯狂,又想要一场霜雪,使毒虫蛰伏。
    如今连人都不是了,四季便失了意义,似乎一眨眼,冬春更迭就乱了时秩,岁月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万事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遑论礼教。
    他想着,便隐去了身影,远远缀在两个小孩身后,走的无声无息。
    前方小小的身影停了一下,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朝后望了望,抿嘴笑了一笑,很快又继续朝前行。
    宫墙深深,走过一道还有一道,宫女和太监们贴着墙根行走,遇上他们便停下来蹲在两旁。
    伊珏和长平走在道路中间,连眼尾都没有给她们一个,仿佛这样的昭然尊贵,是与生俱来的一件事。
    长平歪头看看他,很快又目朝前方,心想他可真不像个妖精。
    身边没有人的时候,长平看着前方道路,小声道:“有一回我在这里遇上父皇,他抱着我上了御辇,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热,我要下去玩,他便在这里,将我架在肩上,走了一路。”
    她不知想到什么,脚步慢了下来,眼眶也渐渐红了。
    “那天晚上他便病了。”
    伊珏随着她的脚步慢慢走着,也试图陪着她去感同身受,然而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一双不停抓握的,指尖青紫的枯槁的手。
    他一边想,那么瘦弱的人,也能扛着长平走?一边又漫不经心地想,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珍重,吃丹药吃出一身丹毒,将自己吃死了,可不是活该。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无法感同身受。
    也知道若是正常人,这时候应当说两句无济于事的话来安慰长平,可是他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安慰。
    逝者已去,无法复活。
    大行皇帝留在他记忆里的也只有那双不停抓握的手,枯槁又苍白,指尖淤青泛紫。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双手最后在抓握的姿势里,缓缓放下。
    手指的主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许并不瞑目,然而也只有扩散的瞳孔,和指间穿梭而过的风。
    伊珏努力绞尽脑汁,端肃着脸,对长平道:
    “节哀。”
    第四十七章
    长平咬着唇,勉强一笑,对他这句“节哀”不置一词。
    死去的是她自己的父亲,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再多宽慰也只是她自己的悲恸。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道道宫墙又高又长,走过一道,转角又是一道。
    三岁孩子眼里的宫苑,大的仿佛一座走不出的迷宫,左转,右折,抬头仍是一模一样的朱墙琉瓦。
    伊珏想到故事里那个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这样庞大的宫苑里穿行而过。
    许是路太长,而他腿太短,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想那个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在这里来来去去。
    将偌大宫城走成了自己的家。
    又想到白玉山。
    鳞次栉比的城墙后面,不知哪一座宫苑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
    是否也同他一样,曾迈着短腿,在高高宫墙下东瞧西望。
    也踏着这样的路,一步一步长成了大人模样。又漫漫老朽。
    长长一段路,他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地走完了。
    站在室内方才回过神来,鼻息间尽是缭绕的浓香。
    长平上前行过礼,转头冲他道:“这是我母后。”
    坐在上方的妇人身形娇小,面白唇红,挽着黑压压的坠马髻,约莫是国丧不久,发间只簪着一根缠枝珠钗,东珠硕大,雪白圆润,散着幽幽的光。
    妇人低头朝他笑了笑,耳畔东珠坠子晃了两晃。
    倒春寒的时节,屋里还烧着炭火。
    香炉里燃着檀木香。
    还有各式头油的香气,以及衣裳上熏过的沉枝香。
    暖融融的空气里各种异香混在一处,让伊珏还不曾张口,率先打了个喷嚏。
    他连忙揉了揉鼻子,鼻尖被他没轻没重揉得彤红,刚放下手又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伊珏揩了把脸,捏着鼻子对长平瓮声瓮气道:“香味冲鼻,我要出去。”
    他掉头就往外冲,跨过门槛,站在院子里方才松开手,又揉了揉鼻尖,深深吸了口气。
    长平紧跟着追出来,站在一旁又停下。
    伊珏朝她招手:“你过来。”
    长平刚走过去,就被伊珏拉扯着袖子,凑在鼻尖嗅了嗅,问她:“你衣上熏的什么香?”
    “没熏。”长平扯回袖口:“我还小,衣上不熏香。”
    伊珏转身朝屋子指了指:“屋里好些人,身上都熏了香,还有几种花油,似乎是你们抹头发的。是不是?”
    长平想说你简直是个狗鼻子,看着他肥嘟嘟的小脸,又忍不住提醒自己这是个妖精,不是真正的小娃娃,连忙将话塞回肚子里,腼腆地笑了笑。
    他们在院子里吹风,屋里宫女们却来来去去,忙着揭窗换气,香炉也收拾了出来,安静有序地忙碌了一圈,方才出来一位年纪颇大的宫女,请他们进去说话。
    再进屋时除了太后坐在上首,另有三位妇人坐在下方。伊珏看了她们一眼,大致清楚这几人便是先前坐在屏风后方抹着头油,衣裙上熏着香的客人。
    正是三位太妃。
    从太后到太妃,年纪都不大,长得各有千秋,统一可做“好看”。
    好看的妇人们俱是一身素寡,暗沉沉的衣裙,梳着简单发式,插着白玉簪做饰,没有一个涂脂抹粉。
    经过先前一遭,气氛便不大热络。
    屋子虽然通了风,空气里依然各种暗香缭绕,对妖精的鼻子实在不大友好,伊珏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家都要香喷喷,他想着,若是每一个姑娘都这样香喷喷,几十个姑娘凑在一处,那屋子里怕是能熏死个妖精。
    他找了个上风处,靠着窗户旁的地方,看好了位置,将一张空椅一路拽了过去。
    椅子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又沉又重,拖到窗前他连忙甩了甩胳膊,一骨碌翻身爬了上去,端正坐好。
    娘娘们许多年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小孩儿,一时都没有动弹,颇为新鲜地看着他一路叮叮哐哐,最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悬空的小腿儿还晃了晃。
    长平不敢学他,自己找了张空椅,坐了下去。
    “他是伊珏。”长平招来宫女奉茶点,同娘娘们介绍:“一直在藏书楼里看书。”
    又同伊珏介绍,石青色衣裙,年纪最大的是德太妃,接着是月白色衣裙的淑太妃,秋香色的是贤太妃。
    伊珏捧着热茶,看着桌上糕点,又仔细将太妃们一一打量过,从她们暗沉沉的衣裙里,勉强记起这一个个香喷喷的妇人们,都是新寡。
    伊珏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白走了这么长的路。
    他叹了口气,对长平道:
    “你说请我吃东西,便是吃些清汤寡水的菜果么?”
    德太妃道:“素斋吃不吃?”
    “肉么?”伊珏问。
    “同肉的味道也不差什么。”德太妃说:“你要没吃过,就尝尝。”
    素斋俱是豆制,咬在口中却有几分肉味,做成一道菜也不知要费多大功夫。
    伊珏数了数,总上了三十六道菜,摆了满满一席。
    食不言寝不语,他吃完一道再吃下一道,侍膳宫女伺候在一旁,从席头吃到席尾。
    吃光了一席菜,伊珏摸着肚子,对上五双惊奇的眼,觉得自己约莫成了耍猴戏的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