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

    还没下体育课,关于两人的八卦便传得沸沸扬扬。
    赵力成拍着胸脯说以后肯定有糖吃。
    【某八卦群】:今天要不就是牵手要不就是一起回家。
    事实却是,贤若和江复生一前一后回了教室,两张脸又冷又臭,谁也不敢上去打招呼。
    【某八卦群】:更新——散了,风声假,又分了。
    走廊风把闲言碎语刮成一条细线,同学们看戏没看成,纷纷收回目光,继续抄课堂笔记,边抄边叹气。
    平时和贤若玩的几个女生耐不住好奇,正要靠近,直接被她一记眼刀逼退,各自装作翻作业本。
    这边不成,又去看那边。疯狗不知道从谁身上薅了校服当枕头,脑袋埋在臂弯里,像把世界关了机。桌上摊着半页没翻完的课本,笔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桌,给空气计时。
    谁都看得出来——这两人没谈拢。
    有人小声问:“赵力成你探的什么消息?”
    “怪我干嘛?我又不是狗仔。”自称不是狗仔的赵力成随意翻着手机,“又不是你们谈,急什么。”
    声音只在桌面高度游走,没人敢直接去证实。
    这一整天,只要有老师提问,江复生就懒散站起,和之前一个德行,“不知道。”
    课代表收作业,他把本子往后一丢:“明天。”
    同桌小心翼翼递过一支笔,他眼都不抬:“滚。”
    整间教室的呼吸都绕开他走,像避让一处低气压。
    教室另一头,贤若面无表情地转着笔。
    “有病。”
    时间很快落进黄昏。
    放学时分,校门口照旧热闹得有条不紊。烤肠的铁板“滋”地冒油,酸辣粉摊把纸杯迭成一摞塔,公交在站牌前喘两口气,家长车队一串红尾灯慢慢挪动。保安吹哨清人,社团举着旗往手里塞传单,风把旗面拍得啪啪响。
    江复生站在右侧那棵梧桐下,光影在他肩上碎成一块一块,他把手插在兜里,指节拢得发紧。
    “陈贤若。”他看见她。
    从人群里出来,黄昏将好看的眉眼洗得透亮,目光落处像一条细线。
    贤若也看见了江复生——可这目光只停了一秒便吝啬收回,随后斜了半步,避开与他同一条直线。
    他喉咙里那颗小石子卡住了。经过彼此的时候传来她身上的香草气味,江复生心里把“陈贤若”三个字反复过了一遍,终究没发声。
    但凡贤若看他一眼,就会发现此刻他的鞋跟在地上轻轻擦了半下,是起步前的习惯动作,最终却还是定住。
    陈家司机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拉开后车门,“咔哒”一声合上。
    转向灯闪了一截温橙,反光把江复生的影子切走一点。车身并进车流,尾灯像一小段被风带走的河水。
    他彻底被调成了静音,细长的影子被晚霞拉长,而抬手掌心空空。钥匙不在手里——陈贤若还拿着。
    “呵。”
    他自嘲一笑。
    手机在口袋里振了一下。
    【儿子,来看看你哥】——路建成
    下一秒,是一则定位和入账提醒:冰冷的六万块。备注空白。
    他这位父亲,许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优渥未来。财产继承人?江复生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可笑。如果路鸣宴真的没救了,路建成何必总提兄弟相认的虚伪戏码。
    这不是团圆,是要他去补一个缺口。
    江复生仰头,看那条消失在灯火里的车影,像看一条突然决口的河。
    陈贤若也不要他。
    他把手机握紧,拇指在屏上停了半秒,朝医院的方向走。
    *
    十层的灯并不刺眼,是那种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的白。
    电梯对面就是指示牌:肾内科/移植外科。右手边玻璃墙后是透析室,机器在稳稳地转,水处理管路一排银光。消毒皂和酒精的味道贴在口罩上,像把空气擦了一遍。
    路建成先看见他,快步过来,西装袖口的金扣在灯下闪了一下。
    “儿子,”他把声音压低,笑得温柔,“医生等会儿过来,不要紧张。”
    江复生不语,眼神从他肩膀后越过去。
    病房门半掩,里头是单间。
    路鸣宴靠在可调节病床上,枕头垫得高些,脸色淡、带点浮肿。左前臂裹着弹力绷带,再往近处看,皮下有细细的针眼结痂。床头板写着今日体重、尿量和限水标识。
    一个保养得当的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从没见过。那人长发微卷,耳边一颗小珍珠。她朝江复生点点头,礼貌又疏离。
    “这是秦离……你叫她秦阿姨吧。”
    “配型这事,我们先做起来。”路建成把手在他肩上停了停,又迅速收回,“医生说先抽几管血,做血型、HLA,还有交叉配型。不疼的,很快。刚才转的钱你收到了吧?这只是先——以后——”
    以后?江复生的手指在口袋里收紧,掐住那点不耐的边。
    “知道了。”
    钱。以后。这些词像砂子,嚼了也没味道。
    他隔着门玻璃看路鸣宴。对方也在看他,眼神很安静,像在努力把他这张脸记住。路鸣宴抬了抬手,幅度不大,停在半空,又放下。
    玻璃上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影子,两张相近的轮廓迭了一瞬。
    “他怎么得的?”
    路建成愣了一下,转过头朝路鸣宴的方向叙述,“去年定期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
    “尿常规有红细胞和一点蛋白。一开始以为是感冒后短期波动,复查还是在,就转肾内了。医生让门诊随访,后来住院做了肾穿,又说是IgA肾病,进展得有点快。”
    然后终于想起了流浪在外的、面都没见过的亲生儿子江复生。
    少年高大的身体像是在恍惚中晃了一下,似乎从未如此脆弱。
    “我妈在哪儿。”
    话音刚落,路建成先是看了一下秦离,随后说,“应该是生下你就把你送到长霞福利院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儿子,你别怪我,我想把你接过来我们一起……”
    突然觉得太吵,太烦,太恶心。
    江复生开口打断他,这时医生来了。
    “江复生是吧,跟我来。”
    当冰冷的针头打进去时,他盯着墙上的时钟,他想的还是陈贤若。
    那时陈美兰带着两个小孩抽血,陈贤若说她最不怕打针了,每一次针头进入都得死死盯着,而江复生也尝试着如此做,但感觉更疼了。
    陈贤若会发现他身上的针眼吗?她还会……江复生垂下眼眸。
    出来时,路建成殷勤地迎上去:“辛苦了。结果出来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你要是有空,也可以多来陪陪你哥。”
    他没答话,拒绝了司机,往外走去。
    夜风微凉,他点开“超级若若”的朋友圈,极力地去平复内心的焦躁。这个名字是自从他开通了微信,陈贤若搞的备注,他一向懒得换,也就由着她。
    江复生最喜欢置顶的那张四叶草照片,是她摘给他的,而他又把小草别进了她的左边耳后。
    “操。”
    那条置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