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被斩断脖颈的恶鬼像是沾染烈焰的碎纸屑,徐徐燃烧,化为灰烬。
    “臭死了!恶鬼都这么臭么?”
    这味道像极了堆积个把月的泔水,让人恶心。
    千夏捏着鼻子,干呕了两声,精致的眉眼扭曲成一团,她泄愤般将正消散的头颅踢远,毛绒绒兔耳朵突然僵住。
    同款毛绒兔式样的拖鞋沾染缕缕青烟,原本雪白的绒毛尖端卷曲焦黑,活像被雷劈过的蒲公英。
    千夏瞬间傻眼。
    玄弥目光仍定格在女孩收刀的腰侧,喉结不自觉滚动。
    他见过太多鬼杀剑士的斩击。
    水之呼吸的优雅弧线,雷之呼吸的暴烈电光,炎之呼吸的炽热轨迹。
    但从未见过如此......随意的斩杀。
    没有蓄势待发的紧绷,没有呼吸法特有的韵律,甚至连最基础的吐纳都省略。
    眼前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女孩轻蹙眉头,一声不耐,刀锋便已划出完美的弦月。
    那姿态不像在斩杀恶鬼,倒像在庭院里随手劈开一颗熟透的西瓜。
    “咿呀——!!!”
    尖叫声如锈铁片刮过玻璃,听得缩在墙角的村民们集体哆嗦,更加剧烈地收缩身躯。
    玄弥按住嗡嗡作响的右耳,看着前一秒还杀气凛然的女孩蓦然跪坐在地,捧着拖鞋泪眼汪汪。
    “限量版......托人排队了三天才买到的......”没人跟我说这恶鬼燃烧的时候,真有温度啊。”
    “.......”
    玄弥咬紧牙关,齿缝渗出铁锈的腥味,他觉得刚刚发生的事,要么是幻觉,要么就是女孩撞大运。
    一个还没自己高的孩子,怎么可能,怎么可以,呼吸法都没用,一刀就砍下恶鬼头颅。
    这衬托得他,像个笑话。
    破碎的纸门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庭院外的樱花树打着旋儿坠落,迟迟不见下一个恶鬼身影出现。
    门外恶鬼没了么?
    月色在榻榻米上蜿蜒出血色纹路,玄弥瞥了眼依旧在抽噎的女孩。
    她赤脚蜷缩,把沾染些许污垢的鞋子紧搂在怀中,豆大的眼泪滴滴砸落,看上去很是脆弱。
    刚刚,一定是错觉,这傻子怎么可能会一击砍下恶鬼的头颅。
    啊,一定是的。
    不然她怎么会也被抓到这里来。
    玄弥不断地质问着自己,烦躁地磨着后糟牙,爆裂的怒火在胸口盘桓,却又不得结果,只能强忍着捏紧拳头大步朝庭院走去。
    这个见鬼的地方,早点离开,找鬼杀队的柱来相助才好。
    “你干嘛去?”清冷的声音贴地袭来,衣袖被毫无征兆地拽住。
    好快!没有一点声息!什么时候?
    玄弥浑身一震,寒意顺着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仿佛微弱的电流在脊背爬行。
    名为理智的弦,应声崩断。
    “你这个家伙!别太得意!”
    他旋身暴起,五指张开裹挟着劲风直驱少女头顶,“你装什么!”
    触及头顶发丝的刹那,靛蓝色的光猝然炸裂,如蜘蛛网状般的电弧在空中凝结。
    “呲——”
    电弧爆鸣声割裂死寂,玄弥踉跄着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她依旧抱着那只糯米似的拖鞋,眼角泪珠依稀可见,可那噙着泪的眼里,却是——
    杀意如刀。
    他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重重跌落在地,名为死亡的恐惧丝丝蔓延。
    这是第一次,他在人身上感受到如此纯粹的杀意。
    而这道杀意,在他的认知中向来都是对准恶鬼的。
    而这一刻,他也确定了另一件事——
    她确实没有用呼吸法。
    她是凭借着别的东西,杀死了恶鬼。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腥甜的气息,家人惨死的画面在眼前闪回,自己无力与绝望的呐喊就在耳边,哥哥孤寂而决然的背景就在眼前。
    玄弥沉默了。
    千夏非常确定这个人刚刚是想伤害自己,他怒火不似作假,额间暴起的青筋此刻还在跳动。
    她指尖微动,蓝色弧光围绕,声声炸响。
    在她的认知里,蔫坏儿的人类与恶鬼并无二异。
    杀之,不可惜。
    然后——
    “咚——”
    额骨撞击榻榻米的闷响在死寂中炸开,少年双手交叠于额头的姿态,虔诚得仿佛在叩拜神明。
    “求您,教授我,灭鬼之法。”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月光从破碎的纸门漏进,将他佝偻的脊背拉成一道扭曲的剪影,恍若一把被折断的刀。
    家人都死在了恶鬼口中,他因哥哥的庇护而苟活于世,曾经他对哥哥的那声“刽子手”,如今在喉结的刀疤里化脓生蛆。
    每一次呼吸都是对他的凌迟。
    他曾无数次跪倒在培育师的门前,听着里面一声声呼吸法的破空声,感受着凌冽的杀意,却无法入内。
    由于体质而被任何一个呼吸法拒之门外的日子,早就化作骨缝里的锈蚀,将他骄傲寸寸蚕食。
    无法与哥哥并肩作战,无法斩尽这世间所有恶鬼,这是他毕生的遗憾。
    而他今天终于见到希望——
    一个不用呼吸法就可以斩杀恶鬼的希望。
    “求您......”
    空荡荡的庭院外,只有樱花簇簇落下,寂静得不像话。
    迟迟得不到回应的玄弥抬起头颅。
    夜风卷起恶鬼陨落的灰烬,在空中打着几个旋儿,悄然消散。
    眼前早已没了人的踪影。
    ......
    “啊,红的!”
    “啊——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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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从哪里出去啊。
    千夏仰着头,瞳孔里倒映着连绵的赤色砖瓦,迷宫般的回廊里,每一处转角她都觉得似曾相识。
    朱漆的梁柱、绯红的瓦当、相同的飞檐翘角,连门楣上的题字都如出一辙,或许跟她认不得那些字有关。
    庭院曲曲折折,石阶蜿蜒如蛇,每一阶都被经年的苔藓染成墨绿。
    她光脚抱着一双兔子拖鞋,在道上跑得飞快,“这个地方,恶鬼也不对劲,人也不对劲,早点离开为好。”
    也不知道实弥有没有发现她留下的线索。
    再不找来,她都要在里面迷路了。
    “赶紧找,人肯定还在教内。”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各色人影举着灯笼火把在庭院里穿梭。
    火光摇曳间,整个空间被照得通明。
    啊——好麻烦。
    大不了就杀出去算了,就是费点念能力而已,只是,实弥那张饭票......就不好......
    她应该贯彻标准:柔弱可欺,等人救。
    思索间,千夏全身裹着隐匿气息的「绝」贴着廊柱疾行,转过第七个弯时,一扇漏着烛光的纸门横在了眼前。
    千夏缩了缩脖子,没由来只觉后颈发凉。
    前有狼,后有虎,双拳难敌四手。
    还不知道这破地方有什么玄机,也不知道实弥什么情况。
    她果断拉开了眼前的门。
    摇曳的烛光里,两双眼睛看了过来,一双浑浊黯淡,一双闪着五彩琉璃般的眸孔。
    而那浑浊的眼眸正压在琉璃身上。
    千夏面色一沉:“艹!怎么这个世界也有这种恶心的事!”
    ......
    昏黄的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童磨斜倚在烛光斑驳的室内,鎏金铁扇在指尖翻转,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扇骨开合间,带起气流,掀动地面燃烧殆尽的积灰。
    草木灰簌簌翻动,露出里面一串暗红色,刻满晦涩梵文的串珠。
    “哦?”童磨饶有兴致地捻起佛珠。
    指尖触碰到珠身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席卷全身。
    好似有什么无形枷锁,“咔嚓”一声,骤然崩解。
    长久以来如影随形的鬼王压制之力烟消云散,前所未有的舒畅感如同暖流般瞬间充盈四肢百骸。
    “嗯?”
    这种脱离掌控的轻盈感……前所未有。
    他带着一丝新奇和试探,在心底默念:“鬼舞辻无惨?”
    气息消散,连一丝涟漪都未曾荡起。
    寂静。
    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无事发生。
    “哎~~”童磨拖长了调子,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有趣~”
    他不再迟疑,手指捻动,让那滚烫的佛珠一颗接一颗,缓慢而刻意地滑过冰凉的指尖、苍白的掌心,最终缠绕在纤细的腕骨之上。
    “滋——嗞……”
    血肉与佛珠接触的瞬间,刺耳的灼烧声如同活物般响起,皮肤肉眼可见地焦黑、碳化,腾起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
    “噢哟~~~”
    灼烧的痛楚,让童磨愉悦地眯起了眼眸,喉间甚至逸出一声满足的喟叹,仿佛这不是血肉的哀鸣,而是来自极乐彼岸的无上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