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与国师的筹谋

    夜色如墨,星子零落,月明星稀。
    李徽幼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冰冷的石阶,一步步走向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台。
    白日的威仪在此刻尽数卸下,夜风卷起她鸦青色的斗篷,显得身影单薄而孤寂。
    观星台的高阁门扉虚掩,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她推门而入,阁内没有点燃寻常灯烛,唯有穹顶之下,一幅巨大的星图在幽暗中散发着淡淡的、水银般的光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置身星河。国师便站在那星图中央,背对着她,玄色道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流泻的银发,在星图的光芒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他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却已在空旷中响起:
    “陛下夤夜至此,可是想通了白日之言?”
    李徽幼停住脚步,看着他那仿佛与星辰融为一体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帝王的骄傲与矜持强行压下。
    “国师,”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白日所说,究竟是何意?”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浅色的琥珀色眼眸在星辉下显得愈发深邃,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陛下此刻站在这里,所求为何?是摆脱摄政王的掌控,是稳固摇摇欲坠的皇权,还是……”
    他目光如炬,似乎能够看穿灵魂:“仅仅是想寻一个,能暂时喘息的庇护之所?”
    李徽幼蹙眉,她并不喜欢别人能够将她一眼看穿。
    她抬起眼,四目相对,她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朕受够了做他人掌中的傀儡,受够了这龙袍下的锁链,国师若能助朕,朕必不相负。”
    “相助?”国师微微挑眉,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陛下,天道无情,从不轻易施舍。想要得到,便需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踱步上前,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身高的差距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她,却遥指着穹顶星图中那颗光华黯淡、被诸多晦暗星子纠缠的星辰。
    “那就是陛下的命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惊心,“若要破局,非寻常手段可为。陛下,可愿赌上一切,包括您视为枷锁的身份与名声?”
    李徽幼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看着那颗挣扎的星辰,仿佛看到了自身命运的写照。
    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却又有一股不甘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她恨皇叔,她恨皇叔不把当个人,他把她当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玩意。
    “如何赌?”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国师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悲悯,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璞玉、准备着手雕琢的冷静。
    “很简单。”他缓缓道,“从信任我开始。”
    “告诉我,陛下,”他声音低沉,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您内心深处,最想除掉的那个人,是谁?谁是真正横亘在您帝业之路上的那块巨石。”
    李徽幼浑身一颤,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名字,那个日日夜夜折磨着她,让她又惧又怕的名字。她死死咬住下唇,看向国师,在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中,她看到了一丝鼓励,也看到了万丈深渊。
    她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便再无回头之路。她将不再是孤军奋战,但也将彻底踏入由他引导的、未知而危险的棋局。
    寂静在蔓延,星图的光芒无声流转。
    良久,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底所有犹豫被彻底扫空,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与决断。她红唇轻启,吐出了那个盘踞在心尖的名字:“李、靖、昭。”
    国师闻言,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三个字带着彻骨的恨意与决绝,回荡在布满星光的穹顶之下,仿佛连流转的星辉都为之凝滞。
    国师静立原地,玄色道袍在星图幽光的映照下,仿佛吸纳了周围所有的光线。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料定她会说出这个名字。那双向来悲悯淡漠的浅色眼眸中,此刻却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冷静的满意。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指向象征李靖昭的那颗炽烈如血日的煞星,而是虚虚点向缠绕在紫微帝星周围,最浓重的那片暗红霾霭。
    “煞星已成气候,其光芒灼灼,已能侵夺紫微晖光。”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剖析,如同医者指着溃烂的伤口,“强行击之,非但不能破局,反而会引动其反噬,伤及陛下自身命星的根本。”
    李徽幼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下沉,指尖冰凉。
    “难道就毫无办法?”
    “非也。”国师收回手,目光重新落在她写满不甘的脸上,“星象如此,人道却可争。其势虽盛,然刚极易折,过满则溢。陛下可知,何物最能催生一个人的毁灭?”
    他微微倾身,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底倒映的、属于自己的仓皇影像,以及那影像之后,冰冷的计算。
    “是他自身的欲望与傲慢。”
    国师立于星图之下,声音清冷如故,所言却不再是玄妙的符咒,而是直指核心的局势分析:
    “陛下,摄政王权倾朝野,其势如参天巨木,盘根错节。欲撼动此树,斧凿其上,易折;烈火焚之,易引火烧身。唯一之法,乃断其根基,使其从内里,自行腐朽。”
    李徽幼目光灼灼:“何为根基?”
    “人心与名望。”国师转身,目光如炬,“摄政王能屹立不倒,倚仗者三:先帝托孤之‘名’,掌控国家之‘兵’,以及朝中门生遍地之‘势’。陛下欲破局,当从此三处着手。”
    他缓步上前,指尖在虚空中轻点,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棋局:
    “其一,瓦解其‘名’。陛下可曾想过,摄政王‘辅政’之权,源于先帝。然陛下已非冲龄幼主,为何仍需辅政?此节,便是可争之处。陛下当在朝堂之上,逐步收回权柄,哪怕从小事开始,亦要昭示天下——您,才是唯一的天子。”
    “其二,分化其‘势’。朝中依附摄政王者,并非铁板一块。有慑于其威者,有贪于其利者,亦有忠于皇室、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虚与委蛇者。陛下需暗中甄别,拉拢可拉拢之人,孤立死忠之辈。此事需如水滴石穿,急不得,却也慢不得。”
    “其三,也是最关键之处——动摇其‘兵’。”国师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凛冽,“北衙禁军,乃京城命脉。顾泽瑛被拔除,乃重大损失,但军中未必人人皆对摄政王死心塌地。陛下需寻一人,或培植一人,能重新在军中埋下忠于您的种子。此人需背景干净,立场坚定,且不易引人注目。”
    李徽幼凝神静听,每一个字都刻入心中。这才是她需要的一条清晰、残酷,却真实可行的道路。没有捷径,没有邪术,只有步步为营的算计与鲜血淋漓的争夺。
    这条通往权力之巅的血路,她要将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走出来。
    “他会得到他想要的,”国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最隐秘的预言,“他会以为他掌控了一切,包括您,陛下。他会走到权力的顶峰,然后……”
    他刻意停顿,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
    “在他最志得意满,最毫无防备的那一刻。”
    李徽幼的呼吸屏住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不是一场正面的对抗,而是一场需要极致隐忍、引导与精准打击的阴谋。
    “朕该怎么做?”
    国师直起身,恢复了那种超然物外的姿态。
    “陛下眼下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顺从。”
    “顺从他对您的一切掌控,满足他的一切期待,让他深信您已彻底被他驯服,让他沉溺在这虚假的胜利之中。唯有让他放下所有戒心,我们才能找到那颗能让他万劫不复的棋子,并在最恰当的时机,落下,这需要时间,也需要陛下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剖开她最后的侥幸,“屈辱,恐惧,甚至更多的牺牲。陛下,可还愿意?”
    李徽幼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龙榻上的不堪,闪过他带着餍足笑意的脸,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被烈火淬炼过的冰冷坚硬与仇恨。
    “朕愿意。”
    国师微微颔首。
    “那么,从明日起,陛下依旧是那个依赖他,畏惧他,却终究无力反抗的‘傀儡’皇帝。而臣,”他衣袖轻拂,转身望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声音飘渺如从天外传来,“自会为陛下,找到那条通往王座之下,最隐秘的血路。”
    “国师所言,如拨云见日。”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然则,第一步该当如何?”
    国师看着她,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一步,陛下需‘病’一场。”
    李徽幼微微一怔。
    “一场需要静养,足以让您暂离朝堂纷扰,却又不会动摇国本的‘病’。”国师解释道,“唯有退一步,您才能看清,当您不在时,这朝堂之上的魑魅魍魉会如何起舞,谁在浑水摸鱼,谁又或许值得一用。同时,暂避锋芒,亦可降低摄政王的戒心。”
    李徽幼瞬间明了。以退为进,静观其变。这确实是最稳妥,也最聪明的开局。
    “朕,明白了。”
    观星台内重归寂静,唯有星图兀自流转。
    国师独立窗前,直到那抹鸦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缓缓抬起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古朴的龟甲,其上裂纹纵横,隐现血色。
    他凝视着那预示着巨大代价与血腥未来的裂纹,低声轻语,似叹似谶:
    “凤鸣九霄,必先浴火焚身,陛下,这条路,望您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