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秦执中对江逾白的确是倾囊相授,不?然?也不?会有江逾白的六元及第。
    没有正魂的江逾白,不?是什么生而知之者,如果他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这都是自己去学?习、实践的。他生而有之的,只是比寻常人要聪明一些,仅此而已。
    那时师徒也是关系极好的。
    只是师徒二人,终究是志不?同道不?合。
    这个苗头早有端倪,在江逾白考完府试之后,开?始被秦师带着看朝堂政治时,两人就有分歧。
    兴许是因为彼时江逾白尚未进入朝堂,想事情总是想的那样理想,眼珠子都不?带瞧一下底下污浊的。
    秦执中不?一样,他离开?了官场,但惯性思维依然?在。
    秦执中是个好人,民间广有其乐善好施的名?声。
    但在他的认知视角里,为了维持朝堂和天下的稳定,百姓是可以牺牲的,只是牺牲的代?价大小与否。
    苦一苦百姓,日子总能过去的。
    所以在秦执中看来,像首辅那样试图变革,之前是整顿吏治,如今是丈量田亩,再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就是在动荡天下。
    江逾白就是走?偏了路,不?然?凭他的履历,从翰林院出来,就可以进入六部熬资历。
    等到时间一到,入内阁成为内阁辅臣,如果政治手?腕过硬的话坐上次辅、首辅、太子帝师的位置都是指日可待的。
    原因无他,科举史以来第一个六元及第就是最好的光环。
    “你听?信陈简斋的鬼话就是取死有道,你看他志大,却?不?知他才疏。如今朝中君臣相得,恰如彼时赵宋神宗与王安石。”
    “可天子会永远相信他吗?”
    “只要陈简斋一朝势弱,会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上去咬他一口,直至叫他不?能翻身。”秦执中这一番话也已经是第二遍说了,可江逾白依然?顽固不?化。
    “你折服于他?他却?是牺牲了你。”秦执中最终点出了这一句关键。
    师兄听?这一句话听?的心?肝有些发颤,连忙叫住:“秦师……”
    江逾白眼帘低垂,还是那副对待师长恭敬有加的态度,可说出的话却?更叫秦执中恼火:“士为知己者死。”
    秦执中冷笑一声:“可是你不?是孤家?寡人,你的愚不?可及牵累了你的族人,你看看他们,此一去岭南不?知多少人,要死在途中。我只问你良心?可安?”
    “世上安有两全其美之法?”
    “可你本来前景光明,明见你告诉为师,你难道心?中真?的没有悔过?”
    江逾白答:“是我一个人的光明好还是天下人的光明好?秦师,首辅当?真?错了吗?我当?真?错了吗?”
    秦执中冷笑:“这天下说是天下人的天下,不?过是他朱家?的私天下。陈简斋大公似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私心?私情?”
    江逾白莫名?道:“不?会一直如此的。”
    秦执中看着面前这个风姿有损,但气度不?改的年?轻人,这曾经是他掌中美玉,惹旁人无数艳羡,而现在:“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1】
    这一段话仿佛忠告,又仿佛是讥讽。
    师兄在一边看着干着急,想插话但又不?好插话,只能干巴巴的看着,两个人之间争执越发激烈……
    准确的来说,是秦执中单方面的激烈,而小师弟…说句不?好听?的话来形容,那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一次的会面依然?不?欢而散。
    可秦执中还是想要让江逾白知道是他错了。
    “明见,你可还记得我们在路过应天府时,看到的那一副百万纤夫拉漕运的场景?你当?时同我说你为官就是想为他们求存。”
    “可现在你又拿什么来改变这一切呢?他陈简斋急着赴死,可你?你要做的事现在还能做吗?”
    江逾白沉默不?语,像是无法对这句话给?出答案,又或者是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
    秦执中摆了摆手?,让师兄扶着他,转身要离开?。
    青年?出乎意料的开?口:“不?在庙堂从政,却?未必不?能为政。”
    在《论语》一书中,当?官叫做“从政”,实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叫“为政”。他讲着词语之间的细微分别,却?在事实上没什么分别。
    秦执中意兴阑珊:“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自行且去吧,此后便莫要再以师徒相称。”
    这便是再无关系的明示了。
    江逾白躬身应是。
    师徒二人最终背道而驰。
    然?而在走?出去十几步远之后,师兄搀扶着秦执中的动作停滞了一瞬,他偏过头,用余光看到了那道身影,意有所指道:“秦师,江明见终非池中之物矣。”
    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2】
    这岭南路上,首辅一定会照应着江逾白,只要江逾白还活着,有朝一日,未必不?能起复。
    秦执中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我门下岂能有无信义之辈,他既不?愿以死明志,好歹师徒一场,为师便帮上他一把又何妨?”
    仿佛刚刚几乎要对着江逾白老泪纵横那人不?是他一样的冷漠。
    “安排下去…处理干净点。”
    *
    杀了他。
    *
    他会杀了我。
    *
    江逾白清楚这一点,但他佯装不?知,平静地走?回到了大队伍中,他回来之后,张百户就没有再仁慈的给?这些戴罪之人继续休息的余地了。
    队伍重?新慢腾腾的向?着南方行进。
    马蹄声碎,风声呜咽。【3】
    不?知多少枯骨埋路。
    看来要尽早弄出些能够防身的武器了,解差腰间的佩刀就是个极好的选择,江逾白心?里是畅想着解差的佩刀的,手?上却?是只能在磨木棍,以求磨出一个锐角来。
    不?管多少枯骨埋路。
    走?下去。
    -----------------------
    作者有话说:
    ------------------------------------------------------
    【1】“才人见忌,自古已然。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出自张居正,大意是虽然有才华,但不应轻易使用,而应珍藏其才华,以保全其精华。
    【2】“雪压竹枝低,虽低不着泥。”出自朱元璋《咏竹》
    【3】“马蹄声碎,风声呜咽。”出自毛《忆秦娥·娄山关》
    第101章 拔除
    因为江泰和临终前?的遗言, 江逾白在族中的地?位没那么尴尬了。
    他得到了族人些许的谅解,但也仅限于晚上能?坐在一个?篝火堆烤火——当然,这也不?排除江逾白是他们之中唯一识得一些草药能?以备不?时?需的能?力?让族人们稍加宽宥。
    但,更多的时?候, 江逾白还是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江逾白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 去缓和他和族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就他以后要做的事情来说?, 这些人是离他越远越好,最好是当他死了都?成。
    所以现阶段, 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就足够了。
    要是自己哪天体力?不?支昏倒了, 有着族长的托付,族里也不?会完全?不?管他。
    面对?不?可计量的危险未来, 团结是人们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一整个?族的人,抗风险能?力?要远高于他一个?人。
    江逾白自己是个?弱柳扶风的,这点他还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的。
    另外……
    江逾白的视线移到了队伍左侧,坐在马车上负责督促犯人行进的张百户身上。
    他一心二用, 一面余光留意着张百户, 江逾白的手?也没有停下时?不?时?翻翻路边的丛林, 找出些可用的植物作草药。
    他身侧跟了三两个?族人, 都?是卯足了劲儿装作浑不?在意,实则一点没掩饰的死盯着江逾白的动作, 以及被江逾白选择摘下来的这些草的特征。
    江逾白有些无奈。
    这和在他耳边大声密谋有什么区别?
    江氏一族算是积累良久,从他这一代才开始正式想着科举入仕。
    其他大多数族人,也就识得几个?字, 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地?里刨食, 很多时?候都?显得很……嗯,淳朴。
    农人有农人的狡黠,农人也有农人的淳朴。
    只是江逾白这个?人太特殊, 大家对?他的观感都?很矛盾。
    曾经的一族骄傲,现在却是全?族的罪人,尽管这罪名老族长说?与江逾白无关,都?是那些贪官、恶官害得,可大家真不?是那么容易能?放下的。
    江逾白把手?伸过去,摊开来给这些个?围在他身边大声密谋的族人们展示了一下他择的药草。
    “这个?是黄花地?丁,现下天气炎热,晚上喝稀粥时?,加在粥碗里一起闷熟,清热解毒是再好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