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医生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下去,她合上笔记本,双手交叠搭在膝上。
    冯谁见状郑重起来。
    “我们已经做过五次咨询了。”医生微笑道,“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坚韧、勇敢又富有责任感的人,但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如果你抗拒药物治疗,又不愿谈论过往的创伤事件和感受,我们的交谈只能起到一个安慰的作用。”
    医生把笔记本打开,竖着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在后边放下钢笔。
    “如果说常规的心理治疗是打开你的心扉,找到症结,然后一起解开,那么你的心——”
    她指了指钢笔:“被一圈高耸的城墙围住,我哪怕带着千军万马,投石云梯,也只能被徒劳地拦在高墙之外,我能触及的,只是掉落的城墙碎石和烟尘。”
    冯谁沉默了一会儿:“抱歉。”
    “不用道歉。”医生微笑道,“那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份防御也许在你人生的某个时间段保护过你,所以城墙历经岁月才会坚不可摧,因为你一直在加固它。当然,你不用向我敞开,我相信那样的时机还没到来,但是能否尝试向自己敞开呢?”
    “向……自己敞开?”
    “看一看你的心,看看让你痛苦的是什么,能不能做点什么,去减轻那种痛苦呢?”
    “我……好像,没有办法做什么。”
    “没关系的,我们不用一下子跨越山海,只需要走出一小步就行。”
    “这所谓的一小步……”
    “让你痛苦的是什么?”
    “……愧疚……”
    “找到那个人,那件事,表达你愧疚的感受。”医生动作利索地拿起笔记本,露出后边的钢笔,“哪怕只是在心里。”
    回去的路上,冯谁一直思考着旅游和城墙。
    他和老方住的是老小区,就几栋楼,管理有些混乱,外边横七竖八地停着车。
    冯谁找了个空位停下摩托,突然瞥见旁边的一辆宾利。
    近两年这片郊区发展得很快,多了许多拆迁户,小区周围偶尔出现豪车,冯谁已经见怪不怪。
    他欣赏了一会儿宾利,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这块拆迁,为了给老方治病,存款都用光了,现在靠着他的工资虽然也能过得不错,但谁嫌钱多呢。
    天上滚过轰隆的雷鸣,冯谁抬头,乌云聚集,要下雨了。
    他进了小区。
    没有电梯,楼道狭窄陡峭,石灰剥落的墙上挂满了灰尘和污渍,各种开锁、装网甚至阳痿、不孕不育、美女上门的小广告触目皆是。
    冯谁一口气上了八楼。
    防盗门缝隙里透出暖黄的光晕,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下表情,打开门:
    “我回来了。”
    客厅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老方站起身大着嗓门:“给你打几个电话都不接!发的消息看到了没?哎不是叫你买酒和饮料吗?你这一天天的带着手机又不看消息……”
    老方絮絮叨叨地数落他,声音时远时近,眼前的世界好像扭曲了,他听到自己瞬间停跳又猛地擂响的心脏。
    客厅的餐桌边,昏黄光晕洒下,赵知与穿着白衬衫闲适坐着,静静地看着他。
    “听到了吗?”老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家里酒没了。”
    冯谁看了看老方,老方的脸清晰又真实,声音孔武有力,不是他的幻觉。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奶奶。”赵知与的声音传过来,“我开车呢,不能喝酒。”
    “哦,这样啊,那喝饮料,家里还有嘞……大谁你招呼小与,跟你说家里来客人了让你早点回来,就知道躲懒!”
    老方走进厨房,关上门,不一会儿抽油烟机轰鸣着响起。
    客厅里变得很安静,安静得有些不真实。
    冯谁走到桌边,坐下。
    赵知与没看他,垂头看着面前的茶杯。
    杯子底下厚厚一层泡过的茶叶,超市买的,亏得赵知与养尊处优惯了,也喝得下去。
    冯谁又起身,找到热水瓶,折返回来给赵知与的杯子添水。
    赵知与看了他一眼,礼貌地扶着杯身。
    冯谁动作顿住:“手拿开。”
    赵知与没动,冯谁叹了口气:“会烫到。”
    赵知与看着添了水的茶杯,握在手里没喝。
    冯谁拿出手机,有几个老方的未接来电,他又点开微信。
    【你知道我碰到谁了?】
    【小与。】
    【就是那个,你之前的那个少爷,还记得吗?怪俊的孩子,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儿。】
    【商场碰到的,咋这么巧!他帮我提东西,要送我回来,这怎么好意思,你说这小孩也忒心好,这么多年了还记着我呢】
    【我留他吃饭,你快回来招呼客人。】
    ……
    冯谁收了手机,斟酌开口:“抱歉,老方不知道情况,你要是忙可以先走,我会跟她说的。”
    赵知与放下了茶杯,水大概太烫了,他指头红得有点不正常。
    “认识路吗?要我送你……”
    “我饿了。”赵知与说。
    “附近有个商场……”
    “你在逐客吗?”
    冯谁噎了一下:“粗茶淡饭,怕你吃不惯。”
    赵知与看着他:“偶尔吃还好。”
    冯谁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以为以后都不会再见到赵知与了,但偏偏就这么巧,这人又被老方给拉到家里来。
    赵知与瞥了眼他的手腕:“表旧了。”
    冯谁不解其意,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僵住。
    他腕上戴的还是六年前赵知与送的劳力士水鬼。
    他心思千回百转,最后一脸呆滞。
    这下他在赵知与眼里,除了让他丢脸,还要添上一条爱慕虚荣了。
    冯谁“唔”了一声,耸耸肩:“挺多年了,二手也卖不出去。”
    赵知与移开视线,没有说话。
    厨房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客厅里一片死寂的安静,冯谁盯着虚空,又开始想刻板和城墙。
    城墙屹立了那么多年,会不会刻板?
    “听奶奶说你今天相亲去了。”赵知与突然说。
    冯谁的神游被迫中止,花了点时间理解赵知与话中含义:“啊。”
    “顺利吗?”
    冯谁想到那篇看了无数遍的订婚消息:“顺利啊。”
    赵知与沉默了一会儿:“对方看上你了?”
    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带着善意,冯谁翻译了一下:
    你这样的人,也有人看得上?
    他想起那个紧张过度,不知姓名的男人,在背后说他看上了自己,是不是多少有点对不住人家?
    冯谁无奈道:“没看上啊。”
    赵知与哼了一声。
    冯谁又翻译了一下:果然如此。
    他感觉自己在赵知与面前,真的难堪又狼狈,想拿什么撑个场子,环顾一圈却是孑然一身。
    他有点想要逃开,不想赵知与看到自己这么落魄的一面。
    但说到底,那只是自己的感受,现在的赵知与根本就不在乎他这种小人物。
    “相亲嘛,这次不行就下次,没看上挺正常的。”冯谁无所谓地说。
    赵知与看着他,眼神晦暗莫测,像是嘲讽,又像是真心实意地好奇:“下次?”
    怎么?他不配有下次吗?冯谁心中腾起一股怒气,憋屈又羞恼:“是啊,多看看才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像你跟陆名定死了,都没选择的空间。”
    “陆名?”赵知与问。
    冯谁笑了笑:“我那些相亲对象是比不上陆名,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品味,我觉得挺满意的?”
    “你满意哪?”
    “长得不错。”
    “你眼睛没问题?”
    “视力好得很。”
    “那就是恋丑癖了。”
    冯谁胸膛起伏,一股郁气萦绕不去,脑子轰一声变得空白,恶毒的话于是脱口而出:“总比喜欢傻子好。”
    说完他愣住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他停了下来,闭了闭眼,嗓音沙哑道:“对不起,我最近精神有点不正常,你多担待。”
    赵知与看着他,脸色很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也许对一个底层小人物的嘲笑并不放在眼里。
    饭菜很快好了,桌上赵知与和老方相谈甚欢,似是故友重逢,有说不完的话。
    “奶奶,您手艺真好,以前开过饭馆吗?”
    “哎哟!你这小孩嘴咋恁甜?我哪开过饭馆,就摆过摊。”
    “那吃过您摊子的客人可真幸福,我以前怎么就没这运气。”
    “哎哟我的乖孙……”
    老方被哄得眉开眼笑,冯谁却是如坐针毡,食之无味。
    老方看赵知与越看越喜欢,再看臊眉耷眼的冯谁,就没忍住数落:“你学学人家小与,你看人家嘴多甜,多会说话,你再看看你,八棍子打不出个闷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