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他走近。
    冰层透明,冻住的矢车菊每一片花瓣都鲜嫩如刚摘下来一样,泛着鎏金的色泽,茎杆和两片卷曲的叶子仍是绿油油的模样。
    冰层底部基座连接电源,靠墙角有台备用发电机。
    冯谁看了一会儿,直起身环顾一圈,这套房子应该是顶楼和下面一层,客厅里安着壁炉,里边还有灰烬。
    他四处转了转,冰箱里有保鲜得很好的青菜,岛台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砧板上可以看到明显的刀痕,赵知与显然在这里生活过不短的时间。
    二楼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健身房,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冯谁随便抽出了一本,书脊有磨损的痕迹。
    他在健身房跑步机上坐了会,陷入了茫然。
    最开始的情绪慢慢消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下定过决心,要相信赵知与,相信自己。
    但决心显然并不是什么清晰的分界线,两边泾渭分明,他只要身处一边就能从此洗心革面。
    “还看吗?”冯谁在无人的房间发出声音,问自己。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冯谁抬头,窗外的天空是乌蒙蒙的灰白,风灌了进来,带着冬日的凉意。
    冯谁起身,推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不大,放眼望去没有多余的杂物,相对于客厅和其他房间来说,显得冰冷许多。
    和当初赵知与的房间布局很像,左边有道门通往旁边房间,右边是浴室。
    冯谁正要退出去,一道雪白的闪光突然刺到他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
    天光洒落,白色窗帘随风拂动,间或露出后边遮住的像是相机的黑色物体。
    冯谁犹豫了几秒,走了进去。
    不是相机,是一台望远镜。
    冯谁拿在手里看了会儿,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慢慢抬起头,伸手拉开窗帘。
    视野里,林立的高楼中间,他看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物。
    冯谁愣住,血液一下一下冲击心脏,呼吸声在耳边放大了无数倍。
    那栋建筑外墙斑驳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多窗户竖着牢固的防盗网,阳台上鲜艳的衣服和仿佛积满数十年灰尘的砖墙形成刺目对比。
    手中的望远镜甚至不用调整焦距,只是举起,凑近,就猛然对上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那是他和老方住了六年的房子。
    从四季花园这块地去到郊区的房子,道路弯弯绕绕,骑车也至少得花半个小时,所以冯谁没想到,两处直线距离居然这么近。
    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赵知与在这里住了多久?又看了他多久?
    他看着视野里那扇不大的窗户,靠窗的书桌边,他曾无数次坐在那里,有时候是听歌,有时候谈吉他练曲子,或者什么都不做,单纯放空发呆。
    他曾无数次将目光投向虚空,郊区自他买下那栋偏远的老破小后,就日新月异地快速发展着,高楼崛起,道路铺开,霓虹灯越来越耀眼,城市的灯火没有落入他的眼中,更遑论黑暗中窥视镜头的反光。
    冯谁咽了咽口水,目光慌乱地四处瞟,他的手在抖,好像承受不住望远镜的重量。
    就在这时,一楼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冯谁猛地看向楼梯。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门又关上,脚步声响起。
    冯谁平稳无声地放下望远镜,迅速扫了眼卧室,蹲下身,掀开床单。
    床底太低了,钻不进去。
    他单手撑床跳到另一边,快速打开卫生间门。
    他不想看到赵知与,至少现在不想看到,除了尴尬、愧疚,那种汹涌强烈的情意,心脏饱胀到破裂流血的感情,他不知道怎么去接住,怎么去直面。
    不应该让赵知与知道他来过这里,最好是他什么都没看到,回家后他们一如往常,过去的记忆会慢慢淡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会过上幸福的生活。
    卫生间一览无余,连个浴帘都没有。
    楼梯传来皮鞋落在木质地板的轻微吱呀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
    冯谁飞快扫视屋里的衣柜和那扇闭合的门。
    他就地一滚,起身的同时伸手拉开通往另一间卧室的门。
    他会好好对待赵知与,用尽所有耐心和信任。
    他会让赵知与知道,他其实不会——
    门被推开,风从开启的窗户猛地灌入,扬起一片沙沙的声响。
    冯谁维持着握住门把手的姿势,整个人都僵住,控制不住地睁大了双眼。
    铺天盖地的画,素描、油画、水彩、彩铅、速写……
    天花板透明丝线垂下的夹子夹着的画,墙上贴着的画,画架上的画,画框裱好的画,桌上镇纸压着的画,铺了半张床的画……
    开心的冯谁,难过的冯谁,生气的冯谁,落寞的冯谁,笑着的冯谁,红了眼睛的冯谁,拧着眉头的冯谁,正面的冯谁,侧脸的冯谁,背影的冯谁,躺着的冯谁……
    无数个冯谁,无数个自己,无数张相同又不同的画。
    风吹动画纸,沙沙,沙沙,沙沙,像是千万只蝴蝶振翅起舞。
    楼梯口的脚步声终于消失,赵知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他皱着眉推开半掩的卧室门。
    听到动静,冯谁遽然转身,和身后卧室里无数个画中的自己一同看向赵知与。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雪,刚开始只是稀疏寥落的绒毛,然后蓦然转大,纷纷扬扬,轻盈无声,大雪从天穹坠落人间,世上的声音和颜色一点点褪去,变淡。
    赵知与逐渐泛红的眼睛清晰又鲜明。
    冯谁这一刻才真切感受到六年时间的重量,在他们分开的两千多个日夜,他没有一天不想赵知与,爱意变成了怨恨,怨恨又成了愧疚,愧疚积聚成更深的思念,他曾经因为想念赵知与而彻夜难眠,仅仅因为想到他的一颦一笑就乱了心神。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苦了。
    他以为忘不掉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不敢相信,赵知与也会像他思念他一样,对他念念不忘,每一个夜晚饱受折磨,清晨又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投入生活,和身边的人说说笑笑,若无其事地送走越来越无望的一天。
    他不敢相信自己在赵知与心中有这样的分量。
    赵知与又是怎么度过那六年的呢?
    他要在家族里争斗,要在无人处成长,要提防这个怀疑那个,还要警惕自己某一天再度坠入失智的迷雾。
    妈妈离开了他,爸爸根本不关心他,亲近的二叔只想害他。
    而冯谁,他唯一的恋人,主动抛弃了他。
    他一个人,他一个小傻子,究竟是怎样承受这些,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那些画是怎么一张张变多,填满了整个房间,赵知与下笔的时候,是在恨他,还是在想他?
    赵知与躺在那张堆满了画的床上,看着满屋子的冯谁,又在想什么?
    胸口滞涩,冯谁迈开步子,刚开始很慢,然后变快,他飞快走向赵知与,狠狠抱住了他。
    赵知与没有动,没有像以前一样回抱,几分钟后冯谁感觉到肩膀一阵温热,赵知与这才伸手揽住他腰。
    “我恨死你了。”赵知与说。
    冯谁眼睛酸胀,心脏像是被一刀刀片下,血肉模糊:“知与,你以前说,你和很多人交往过——”
    冯谁拉开点距离,捧着赵知与梨花带雨的脸,盯着他雾蒙蒙的眼睛:“是不是说的气话?”
    赵知与一眨眼,泪珠就断了线地往下掉,他嘴唇嗡动,似乎是气得狠了:“不是。”
    冯谁擦掉他的泪水,凝望他的双眼:“说真话。”
    “不是。”
    眼泪越擦越多,冯谁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是也没关系,我不怪你——”
    “是气话!是气话!我没有,没有跟别人睡过,没有跟谁交往过!”赵知与朝他吼,“你凭什么不怪我?!你凭什么啊冯谁?!”
    冯谁笑了。
    “你还笑!!!”赵知与怒极大吼。
    “为什么呢?”冯谁收住笑,蹭着他额头,“为什么我们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偏偏要为我守身如玉?”
    “你知道的还问!!!”赵知与气炸了,又气又委屈,声音都岔了,“你故意的!我对别人硬不起来行了吧,你满意了吗?”
    冯谁摸摸他的脑袋,眼睛一阵热意上涌:“乖,满意了。”
    赵知与要甩开他的手,冯谁紧紧搂着人,轻声哄着:“乖,让哥哥抱一会儿。”
    两人在安静中抱了很久,冯谁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脊背,赵知与的情绪慢慢平复,冯谁给他擦脸,笑道:“多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赵知与哼一声,望向他身后,表情有些不自然:“我们回家吧,这里还没收拾……”
    冯谁拉住他的手:“你跟我过来。”
    冯谁进了卧室,开始收画,墙上的一张张揭下,画框摞在一起,画架收起,他的动作从最开始的小心珍视,到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