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还没等碰到,陆炡一声冷嗤,忽然开始笑,流着泪笑,却丝毫不带哽咽:“魏执岩看人真准,想不到来日我会做出同他一样的选择。”
    他低头看向小陈,眼睛红得比镜片上干涸的血迹还要深,指着警署大门,又或者指向更远的地方:“人就在那里,我要亲手杀了他。”
    闻言,小陈表情凝滞,下意识抱住阻止他:“陆检你不能这样,你、你要是觉得林哥——”
    提到林景阳情绪如洪水顷刻决堤,她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死死攥住陆炡的衣服,仿佛抓着的是最后一株救命稻草:“如果你觉得林哥的死不是意外,我们就去找线索取证,借助法律一定,一定能......”
    听到这两个字陆炡猛地挣脱小陈,手机砸在石砖地滚了两遭不再动了。
    陆炡冷笑,表情扭曲而古怪,吐出几个字:“去他妈的狗屁法律。”
    小陈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似的,引得双耳嗡嗡作响。她颤抖的唇欲张欲合,近乎歇斯底里:“林哥连命都交出去了,不是为了让你说出这种话,他那么崇拜你,如果听到一定会对陆检很失望——”
    陆炡的身体僵硬一瞬,攥紧拳转身离开。
    望着检察官的背影,小陈手脚发软跪坐在地,呆滞麻木地自言自语:“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林景阳那样好得冒傻气的人,结局怎么能这样仓促潦草?
    她心中最敬重的检察官,怎么能讲出违背至上之法的话?
    明明前不久还坐在一起展望来年,怎么就变成阴阳两隔?
    脚边手机震动两声,有新短信亮起屏幕。
    小陈愣愣地盯着上面的字,滴落的泪水渗进屏幕裂缝。她双手捂住脸,弓起背撕心裂肺地哭喊。
    【陆先生您好,这里是toyota汽商代理部,您订购的最新款gryaris即将到货,我们再次确认提车定制贺卡内容:祝贺林景阳先生新任检察官,特意此车......】
    “哇,今天晚上食堂的伙食真不错,还有黄花鱼,我得多吃两条。”
    小王放下餐盘挨着廖雪鸣坐下,看向对面的陶静,故作惊讶:“哎呀静姐,可好久不见你在食堂吃晚饭了,怎么没和你的林哥哥一起?”
    廖雪鸣默默地夹断半条鱼放进他的盘子里,解释说:“林哥出差了,林阿姨今天透析得晚,静姐得去医院陪床。”
    小王用手抽了下嘴:“......对不住姐,我嘴贱你也是知道的。”
    “谁理你了。”陶静无奈地扬起唇,捶了捶胸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一下午心里发慌。给景阳发的消息,他几个小时没回了。”
    廖雪鸣轻声安慰:“静姐你不要多想,林哥不是晚上的航班吗?飞机不让用手机的。”
    陶静笑,“鸣儿你说的对,飞机上怎么回消息,我瞎想什么。”
    正吃着饭,小王接了个电话,撂下筷子就要走。
    “这鱼你还没动几口呢,怎么不吃了?”
    “有个急活,服务区有大货车撞了,一个男的当场死亡,女的送重症了,”小王依依不舍地又咬了两口鱼,边嚼边说:“我得去太平间把人拉回来做尸检,小廖你也抓紧吃,顺便知会小天一声准备加班吧。”
    “王哥,你路上小心。”
    这下陶静彻底没胃口了,穿上棉服:“我去医院看看景阳他妈,你吃完帮我把餐盘撂那边吧。”
    廖雪鸣点头,“慢点开车。”
    正是晚间下班高峰期,于添天堵在路上一时半会来不了。
    廖雪鸣便先到解剖室做准备工作,正把刀具从酶液里拿出放在不锈钢台,门突然被推开。
    小王满头是汗,头发湿得像是洗过,睁着大眼问:“静、静姐,不在这儿吧?”
    “她去医院了。”注意到他表情的异样,廖雪鸣攥紧手术刀柄,心底升起不安:“王哥,怎么了?”
    “廖啊,就是——”小王咬紧牙说不出话。
    薄底皮鞋踩在大理石地砖发出响声,最意想不到的人以最意想不到的模样从他身后走进来。
    陆炡黑发凌乱,制服松垮。苍白的嘴唇,褐色的袖口。
    廖雪鸣再清楚不过,那是凝固氧化的血迹。
    双手掀开蓝色的解剖单,露出遗体完整相貌。
    低垂的眼睫颤了颤,廖雪鸣失神地望着眼前熟悉却残损的五官,微启着唇,眼睛还没闭上。
    他胸前剧烈起伏,呼出的气却迟迟吐不出。
    视野被手掌捂住变得黑暗,廖雪鸣毫不犹豫扯开陆炡的手腕,注视着林景阳的遗体问:“如果......”
    他屏住呼吸,声音在抖:“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把尸检报告交给你,林哥是不是就不会——”
    “不是。”陆炡从后面攥住廖雪鸣的手,低哑的声音压抑着无尽懊悔:“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错都在我。我不该让他去,也不该在那晚......”
    “将愿望说出口。”
    第77章 遗愿
    “死之隶属于生命,正与生一样。”
    “举足是走路,正如落足也是走路。”
    “......”
    陶静一袭黑色衣裙,胸前戴一朵洁白栀子花。双手交握身前,立在灵床边诵悼别诗。
    每念一个字,干裂的唇瓣被牵动渗出血丝。
    她如往常作为迎宾师主持葬礼的告别仪式,这次唯一不同的是逝者是自己的爱人。
    “......我们怀念他,爱他,为他祈祷,愿他在永恒的光中找到归宿。”
    诵毕,陶静转身对林景阳的遗体鞠躬,黯淡麻木的目光移向追悼席:“盖棺前,请逝者母亲寄予悼词。”
    坐在第一排席位中央的林母起身,拒绝旁人搀扶,窝着背迈上台。
    两个月来的癌症手术和化疗使她暴瘦,稀疏头发梳得整齐利落,被挽成一个白多黑少的发髻。
    林母低头注视儿子的遗容,干枯发黄的手轻轻抚上脸庞。
    儿子遭遇车祸又尸检后的模样,家里人怕她接受不了,于是都拦着等遗体修复后才让她看。
    其实她想说自己没事。
    在那个还没这些技术,也不流行火化的年代。她守着脸皮被贩子砍了十几刀、又缝好的丈夫三天三夜,送他进棺入土。
    现在儿子的模样与几天前坐在自己床边,说他要出差,叮嘱她大半天时并没太大改变。
    只是这双像他爸爸的眼睛不会再睁开,像他爸爸的两片唇不能再喊她一声妈。
    林母长吁一口气,说:“我和景阳爸爸认识时,他还是一名辅警。我差点被家里人卖给村里的老光棍,跑到派出所去报案。别人都不管,只有他。后来我们结婚,他立了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警察,还分了单位楼房。他说我是好妻子,旺他,一辈子对我好......可他白天黑夜的不回家。”
    “今天这个抢劫的,明天那个打架的,我整日害怕,抱着景阳在胡同口等他回家。等着等着,终于有一天等不到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我还有景阳。他一天天长大,我又开始害怕。”
    她擦拭眼睛,不让泪水落在儿子身上:“可我居然生了个和他爸一模一样的儿子,嘴上又整天念叨着什么正义啊,英雄啊......我没什么文化,理解不了,只想让景阳这辈子普普通通的,平平安安的。但我阻止不了他,就像阻止不了他爸爸。”
    “所以我不想说什么来世你还做我的儿子,我还是你妈妈这种话。有没有来世,我不知道,谁又知道?”林母看向悼念席的人,渐渐挺直背:“我只为我善良正直的儿子,感到骄傲和光荣。”
    红色纸棺将要覆盖林景阳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时,本应该退到角落里的陶静忽然冲上来推开盖棺人,哭喊:“求求你别碰他,别让他走——”
    她跪在灵床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眼泪几行几行地掉:“景阳,你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很冷啊?”
    “静姐......”
    廖雪鸣和女同事上去扶她,被陶静疯狂地挣脱开,“你们干什么,景阳他冷!我要给他暖手,他冷,他冷!”
    颤抖的手解开扣子脱下外套,盖在林景阳身上,陶静攥着他的手不放开:“我们不是都准备好了房子和车子的首付,不是说好等阿姨身体再好些就领证吗,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吗,景阳你怎么能连句话都没有,丢下我一个人......”
    周围人不约而同地没再阻拦她,四下响起压抑的啜泣声。
    永远无法再得到回应的陶静侧脸贴在他胸膛,泪水模糊中看见角落里的保洁在收拾宾客桌,以待下一场葬礼。
    桌上白色纸杯里泡着褐色茶水,有的在冒热气,有的还温着,也有的凉透了,皆被一一倒进沥水桶。
    桶上的茶叶渣堆积得越来越高,陶静倏然睁大眼起身推开人群。
    她抓起白色地毯旁挂着带有陆炡名字挽联的花圈,用力地摔在检察官身上。
    架子碰掉了他的眼镜,砸破了眉角,黄色和白色的菊花瓣碎了一地,陶静指着他怒喊:“你怎么有脸来这里,你给我滚,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