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下八十六黑影

    大殿之中弥漫脂粉香气,宫娥们曼妙起舞,乐师奏着新谱的乐曲,然而与此起彼伏的欢快乐曲和舞步不同的是,众人只做强颜欢笑,眼中却丝毫没有喜色,因为耳力敏锐的他们听见了殿外来往匆匆的脚步声。
    突然,殿门被猛地推开,内侍惊慌失措地冲入殿中,“不,不好了——启禀大王!”
    曲子戛然而止,乐师和舞女们对视一眼,迅速退到一旁,正在玉榻上闭目养神的赵王迁不得不起身,他一脸愠怒,“何事敢打扰寡人!好好的一场表演就这么被你毁了!”
    “启禀大王,秦军,秦军已至邯郸城外,我军节节败退至西城门,现下,现下城门守军伤亡过半,很快就要守不住了!”内侍顾不得喘气,也不再顾忌尊卑,一股脑说完,竟转身奔向殿外。
    赵王迁愣住了,他收到的可都是……捷报,邯郸城怎么就要破了……一种巨大的荒诞席上心头。
    众人咬咬牙,趁着赵王没有反应,同内侍一起惊慌失措地向殿外奔逃,这样的场景正在各个宫室里上演,内侍把珍贵的帛书塞进衣袖,侍卫争先抢后的装着玉器,妃嫔早已装好了所有珠宝,所有人都知道等秦军入城便逃不了了。
    “禁军,禁军何在!”赵王迁见到应声而来的侍卫,虽然只有寥寥几人,到底减少了几分惊慌失措,他压下逃跑的念头,因为知道自己无路可逃,“护送寡人去龙台殿。”
    内城乱,外城也乱,街上四处都是仓皇逃难的人,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空气中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雪女悄悄打开窗棂,王宫方向燃起冲天的火光,与日落西山的晚霞交织在一起,如血一般鲜红,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忧,心里默默祈祷,“念姐姐,你一定要平平安安……”
    早在混乱开始之前,姐姐便叮嘱自己安心待在客栈里,说是秦军不会侵扰平民,然后早早出去了,雪女一脸愁容,自己怎么可能安心,却又不能不照做。
    从那天之后,郭开当真再没去过凌燕阁,姐姐做到了答应她的事,她也得遵守对姐姐的承诺。
    赵王迁看着冲天的火光,脸上仍有惊惧之色,他想过,他想过就这么轰轰烈烈结束自己的生命,与赵国共存亡,死后的名声比被俘可好多了,可他,他不想死,扑面而来的热浪烫得人害怕……
    犹豫良久,赵王迁还是不敢走进火场之中,“护送寡人去议政殿!”那件东西换自己一条命,应当可行……
    “论军队的战斗力,七国之中,赵国仅次于秦国,即便长平大败仍旧有余力抵抗,偏偏国君是最昏庸懦弱的一个。”忘机和玄翦站在高处,静静旁观着王宫中喧嚣的人群,“走吧,跟上去。”
    赵王迁屏退侍卫,快步走进书房中,取出盒子里的玉玺,他要打开一扇暗门。
    “赵迁!你不能把它交出去,就是把东西毁掉,也不能交给嬴政!”身着宫装的女人大声呵斥,言语之中充满恨意,“他秦国杀我赵国无数儿女,你怎么敢将世代传承之物双手奉上!如何去见赵氏列祖列宗!”
    本就内心惶恐的赵王迁手一抖,差点将玉玺摔在地上,他满脸怒容,转身怒道,“王后,没你说话的份!看在同为赵氏族人的份上,寡人免你不敬之罪。”
    “哼,你以为交出去就能活命么?可笑。”赵王后冷冷道,“先王临终时叮嘱过我,如有必要,可将这东西埋进地下或是毁去,如果我是你,现在就毁了玉玺。”
    临了才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留下倡后母子祸害赵国,便将重任推到她们女人身上,先王可恨,赵迁也可恨,这个不中用的男人,害她的梦儿是个公主,否则她一定想办法让孩子取代他。
    “既不想把东西给秦国,不如交由我处理。”忘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里,指尖微抬,赵国玉玺便精准的落到她手里,“两位,你们可以走了。”
    赵王迁呆愣在原地,赵王后率先回过神来,她打量着容貌普通,眼睛却通透惊人的白衣少女,语气充满警惕,“……你是什么人。”
    忘机笑笑,把玩着玉玺,漫不经心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如果想杀你们,那你连问出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话音刚落,玄翦便闪身到了二人身后,一左一右按住二人的肩膀,“我带他们出去,外面等你,多加小心。”
    忘机点点头,并不耽搁,动作极快地打开暗门,闪身冲了进去,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书房也重新变成了空无一人的状态。
    青铜暗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王宫的喧嚣隔绝于世,忘机慢慢向下走去,穹顶镶嵌的夜明珠渐次亮起,映出四周斑驳的壁画。
    似乎不像有机关的样子,忘机想象不出赵王该如何从重重机关中取出苍龙七宿,可若是毫无阻拦,又有些不符合常理。
    足尖刚触到青砖中央深浅不一的刻痕,石室头顶的“星图”便开始闪烁,忘机仰起头仔细观察,却发觉这并不是星宿图,倒更像是……地图?似乎就是赵国的地图。
    忘机又看向脚下,两相对应,思索片刻,在叁处地方点了点,头顶的星芒突然崩散重组,幻化出骑兵弯弓射箭的剪影,箭头指向之处,赫然出现一道小门。
    她嘴角微勾,看来自己的判断没错,答案便是当初赵国伏击匈奴狼族的叁处地点,并非地势险要之地,反而是在赵国以北的荒漠里,因为狼族逐水草而居,断其水源,赵国便大获全胜。
    走进门内,中间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而一左一右尽头的大门都紧闭着,石像手中还端放着两枚玉玺,奇特的是玉玺上还有一个圆形的小孔。
    “沙丘之乱后,赵国急转而下,看来有人后悔了,那你的答案会是什么呢?”忘机拾起赵武灵王脚下镶着的青铜环,将其掰成两半分别插进两块玉玺之中,石像发出轰隆的声音,缓缓移开,露出隐藏在下方的石阶。
    不管是传位给公子何,还是公子章,王权分裂之兆已出,赵国的气数便已定下,再后悔也无力回天,想以此警示后人更是无用,忘机仿若闲庭散步,朝下方走去,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
    这底下只有七盏青铜灯,灯芯跃动着火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忘机环视四周,随手扔出一颗琉璃珠,那珠子撞过了每一面墙壁,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回声,然而再细微的声音她也能分辨其中的关窍,“都是实心的,看来这里就是最后的解密。”
    竟然什么提示都没有,早知道便问问再下来了,不过赵迁那种人就算告诉她答案,她也不敢信任。
    忘机凑到青铜灯跟前,认真研究,每盏灯的外沿都刻着字,记录着赵国历史,难道是按时间依次熄灭?未免也太简单了。
    这是?仔细一看,每盏灯焰中都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画面,似乎是战场上的情形,唯一能辨认的便是七国的旌旗。
    指尖跃起一簇火苗,忘机轻轻拂手,七盏灯的赤焰便自发交缠在一起,吞噬了所有画面,形成一条巨龙,而龙口中正衔着一枚玉璧虚影,下一秒,玉璧碎裂,火龙消失,满室重归于黑暗,此时墙壁中的微弱星芒,才真正显露于人前。
    忘机看向手中通体莹润无瑕的玉珏,在漆黑一片没有光线的情况下,都流转着碧绿与月白两色光辉,实乃不世美玉,可这并不是苍龙七宿,倒像是另一件传说中的珍宝——和氏璧。
    说起来,赵王迁和赵王后话中指代的珍宝,换成和氏璧也毫不违和,难道是她找错了?不,王室作为苍龙七宿的传人,最关注的一定是铜盒的存在,况且和氏璧之所以价值连城,是阿政刻了字的缘故,现在只不过是一块玉珏,如何能与苍龙七宿相提并论,一定有什么被她忽略了。
    突然,忘机灵光一闪,她立刻回到石像处,将玉珏放进了刚才青铜环的位置,果然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石像轰然碎裂,露出藏在其中的青铜盒。
    忘机拿起和氏璧跟铜盒,整座大殿顿时颤抖起来,她眼神一凛,此地不宜久留,没时间吸收能量了,得先出去。
    也不知这石像是什么做的,竟能完全隔绝苍龙七宿的气息,还有这个灯下黑的设计也够巧妙的。
    不知道苍龙七宿秘密的人,正常情况下,拿到和氏璧肯定就满意离开了,而赵国玉玺与和氏璧一旦落到他人手里,自毁机关再一启动,苍龙七宿就将永远消失。
    不对劲!原路返回的忘机,在走出暗门的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太安静了。她听不见任何呼吸声,就算赵王迁和赵王妃被放走了,那玄翦呢?
    木制大门外,倏然出现一道玄黑袍影,忘机静静凝视,而门外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一般,缓缓迎上视线。
    忘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间缓慢膨胀,每一次搏动都显得沉重而漫长,此人如同皓瀚星海之外永无边界的黑暗,迄今为止,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感受过这样的深不可测。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输,一股战意从凛然的澄澈蓝眸中迸发,内力凝成无形剑气,瞬间撕裂了仿佛凝滞的时间,整座大门轰然倒塌。
    而这一切,同样落入另一双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深沉蓝眸中,男人面无表情,唯有宽大黑袍之下垂落的指尖微微蜷缩。
    夜色中无数剑气凭空出现,袭向早已闪身到数丈开外的黑袍人,忘机紧随其后,她的剑锋宛如划开天幕的流星——百步飞剑!
    高手决胜负,只在毫厘之间,她出手便是冲着致命一击而去。
    然而锐利的剑锋只是刺破了男人宽大的袍角,而其中翻涌的黑雾则带起了一片片飘散的混沌,打断进攻最好的方式,同样是进攻,明明剑气的速度已经快到让人无法看清,他却依然能精准的出手。
    “咳,咳咳!”玄翦虚弱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眉头紧皱,他知道忘机是为了保护怀中的苍龙七宿,才被迫收回必杀之剑,长此下去,必然对战局不利。
    如此看来,无论是对战斗时机的判断,还是纯粹的武功,这个男人都简直可怖,自己用上了黑白双剑,竟也败于此人之手,这世上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忘机眼角的余光瞥见玄翦,闪身出现在他身前,一边警惕远处,一边低声问道,“伤势如何?”
    “没事,你带着东西先走,这里有我。”玄翦握紧双剑,不知为何,男人将他重伤后就停手了,这才给了他调息的时间,“你比他多一份顾虑,这是大忌。”
    忘机将手搭在玄翦肩上,输送着精纯内力替他疗伤,“不只有我顾虑,此人必然也是为了苍龙七宿而来,真正打起来孰胜孰负,犹未可知。”
    远处两个人耳语的模样,让袍角翻涌的混沌黑雾本能地向前延展,男人抬指掐了一个手诀,悄无声息地强行压回。
    “就这么看着你替我疗伤,哼,还真是有够自负的。”玄翦眼睛微眯,就算自己不是此人的对手,但拼上一条命重伤此人,再换忘机出手,那就十拿九稳了。
    忘机像是洞悉了玄翦的想法一样,将铜盒与和氏璧塞进他怀里,斩钉截铁道,“你带着它们去找秦将韩信,用忘机的身份告诉他,你受我所托,让他用秦国铁骑替我护住苍龙七宿,找到和氏璧是大功一件,可以此作为回报。”
    “你的命是我救的,自然是我说了算。”忘机往前走了一步,背对着玄翦,“不要耽误时间,你把东西带走,我反而能专注下来。”
    话音刚落,黑雾便铺天盖地袭来,忘机嘴角微勾,挡在玄翦离去的路前,剑光竟连那雾气都能斩碎,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男人攻击的对象并不是玄翦,最后取走的也不是苍龙七宿,而是她脸上那张薄如蝉翼的假面。
    终于,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遥遥相望的两个人,黑雾瞬间弥漫开来,将周围一切无关的声音乃至画面湮没。
    也不知是因为这个人给的压迫力足够强,还是因为出现的时机过于微妙,所以一照面忘机就选择了先发制人,但刚刚她才反应过来,他对她……没有杀意。
    既然没有杀意,或许不必分个你死我活,忘机挑了挑眉,试探道,“难道阁下不是为了那件东西而来?”
    清冷靡丽的声音萦绕在耳畔,男人置若罔闻,黑袍下的面具在这静止时光里呈现出一种非人的冰冷。
    但若有人能穿透那层薄薄青铜,就会发现男人那深邃眼眸中的变化,仿佛寂静的夜空突然被一场星雨打乱,又好像所有按照轨迹运行的星宿突然被无形的力量搅动,越发幽深的眼神映照出了从未有过的心绪波动。
    男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如同一眼望不到边界的夜空那般深邃,“苍龙七宿认可的不是智慧,而是血脉。”
    忘机挑了挑眉,“东皇太一,你今天来到底想做什么?若是要抢苍龙七宿,我奉陪到底,若是为了别的事,我便先行一步,你自便。”
    从见到忘机的那一刻起,东皇太一的眼神就没有从她身上挪开过分毫,声音中多了一丝波动,“……你知道我是谁。”
    “方才两次交手,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忘机轻哼一声,眼中满是忌惮,江湖上能与她实力相当的人,屈指可数,不外乎就是各门各派掌门级别的人物,而每个门派的武功都不同,掌门实力也有高有低,着实好判断。
    看着那张极尽鲜活妍丽的容颜,东皇太一自觉胸口处细微的心弦正在被轻轻拨动,在见到她以后,笼罩在夜空的迷雾仿佛瞬间散去,数年不得结果的推演如今有了答案,她便是他一直探查的那个影响阴阳家追寻苍龙七宿的最大变数。
    而她的命星与他的命星,紧密纠缠,从过去,直到以后,密不可分。
    阴阳家的人,唯独算不出自己的命运,因为在生出推演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的命运就必然会改变,他根本没有想过,只是一次意外,会有忘机的存在。
    十八年,如果没有算错的话,他已经错失了十八年,东皇太一眼中似乎流淌出某种宿命般的温柔,黑雾几乎要不受控制,试图去触及那张告诉他答案的容颜,一股冲动在意识里盘旋着,却又在即将爆发时谨慎地消散。
    黑雾散去,男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散的话语,似乎包含了颇多意味,“任何人都可以是东皇太一,而我……你会知道我是谁的。”
    忘机盯着空无一人的空地看了好一会儿,嘟囔道,“还以为要大战一场,神神叨叨的……”
    她是真的做好了以命相博的准备,虽然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胜过东皇太一,但说实话,东皇太一如果想杀她,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两个人若真是死斗,很大可能会同归于尽。
    或许这也是东皇太一选择退一步的原因,毕竟她让玄翦把苍龙七宿带走了,东西都不在了,就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必要。
    在没有见过东皇太一之前,她对这个最大竞争对手兼瑶光仇人有很多想象,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了,倒是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不过不管如何,等她吸收了赵国苍龙七宿中的力量,再下一次抢夺苍龙七宿,她必然更有把握。
    东皇太一摘下面具,星室黑壁上映出一张俊美无双的面孔,幽深如霜雪塑就,最重要的是,竟与忘机的容颜有着极高的相似度。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倒影,黑壁上顿时出现蛛网一般的涟漪。
    在几息模糊之后,忘机的脸赫然出现,她的眼神中还闪烁着星芒,如同春日飞舞的花瓣带着融融暖意,也代表着美好本身。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东皇太一在空无一人的星室对着墙壁低语,眼神一如既往的深沉如渊,声音却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