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也无风雨也无晴

    蕙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合上眼的,只感觉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终化为一片令人沉溺的黑暗与宁静。
    温钧野亦是如此,怀抱着失而复得的至宝,听着她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那根紧绷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弦终于松弛,浓浓的倦意排山倒海般涌上,他也沉沉睡去,手臂却依旧固执地圈着她,不曾放松分毫。
    窗外天光渐暗,帘影微动,再醒来时,天已全黑,灯未挑起,四下静悄悄的,连绛珠、檀云也不敢擅自叩门打扰。
    温钧野醒得早些。他睁眼看她,望了许久,唇角勾起,见她睫毛微颤,呼吸已稳,他俯身在她颊边亲了几口,低声唤道:“宁宁,该起来吃饭了。你想吃的,我都让厨房准备好了。”
    说到这儿,他心里又是一阵发酸。
    她瘦了不少,抱着轻飘飘的,一把骨头似的。
    蕙宁笑着点头。
    晚饭是她喜欢的菜式:酥酪银耳羹、葱油酥鱼、春笋拌双花,一道道都是她从前随口提过的心头好。温钧野记在心里,此刻一一备齐。她用得慢,他也不催,只默默给她夹菜,替她添汤。
    烛光下的他,眉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饭后,吴祖卿那边特意先遣了陈轻霄来。更深露中,陈轻霄劝着吴祖卿赶明再来,也不急于一时。
    兄妹二人坐在炭炉边说话,陈轻霄细细叮嘱:“你只管安心歇着,不必胡思乱想。此事既已水落石出,朝中上下自有定论,不会再起风波。”
    陈轻霄走后,屋中静了一瞬。
    外头风吹过檐角,吹得帘子轻轻一摆。温钧野送了陈轻霄离开,回身,掩上房门,灯火昏黄,他抬眸望着蕙宁温润安静的眉眼,目光透出些许担忧,与她说起来陈轻霄的话,末了缓声道:“你之前在堂上……指的是谁?”
    蕙宁气色比白日好了些,抓了一把花生慢慢剥着。
    她刚用了饭,温钧野让人备好的饭菜暖得人骨缝都松快了些,眉眼也舒展了不少。她抬手擦了擦唇角,神色悠然地看了他一眼,眉梢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挑意,回问道:“你猜呢?”
    温钧野垂下眼去思忖,眼神凝着几许锋利,指节不觉轻轻叩着膝头,思忖许久,声音干涩而紧绷:“是……明王梁霑?”
    蕙宁轻笑,眸光深处却透着清明与冷意,她缓缓说道:“放眼这偌大的帝都,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投毒害人,事后还能堂而皇之、颠倒黑白地将脏水尽数泼向国公府,更欲借此将我置于死地的……除了那位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明王府,还有谁?谁又有这般通天的手段和胆量?”
    “案发之后,明王还郑重其事地上了一道折子,请求彻查此案。”她轻轻嗤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甚至带着温钧野从未见过的冷厉,“不光如此,他还明里暗里提议,由明王府代为主审。若非圣上谨慎,未允所请,今次……我怕是连洗冤昭雪的机会都没有了。”
    温钧野听至此,骤地站起,怒火中烧,胸腔仿佛有团火烈烈地蹿起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红木几案上,烛火被震得一跳,摇曳不止,一旁的茶盏和碟盏也跟着微微晃动,几乎摔落。
    “我他妈要弄死他!”他实在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眼睛都泛着血丝,显见得是气到了极点。
    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得有些压抑,只剩他粗重的喘息声。
    蕙宁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紧攥的拳头,掌心传来他炽热而颤动的体温。
    “不要。”她轻声说,语气坚决,“伤人一千,自损八百。钧野,意气用事,只会将自己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不可以。”
    她的眸子清澈澄明,像一汪冷泉,将他满腔怒火都慢慢熄了。
    温钧野却仍难咽这口气:“难不成就让他们逍遥法外?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而且如果他们还不依不饶呢?如果他们还要再把你带走呢?”
    她垂眸片刻,然后抬头看他,语气极其笃定:“不会了。不会了。我在公堂之上,字字句句,虽未点明,却已将指向说得再清楚不过。明王府那边,只要不是蠢钝如猪,此刻想必也已心知肚明。若他们再敢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想将我彻底钉死……那么,最后被拖入泥潭、难以脱身的,绝不会只有我一人。事情估计就此打住,圣上也未必愿意掀起更大的风浪。”
    “只是……”她顿住,轻叹,眉宇微蹙,“只是……可怜了那些被无辜卷入、白白葬送了性命的平民百姓。他们何其无辜,不过是这权贵倾轧、明枪暗箭下的可怜祭品罢了。”
    温钧野的神色也黯了些,坐回她身旁,低声道:“这些天,我已命人暗中接济死者家属。该抚恤的都尽量给了银两,能照应的也都去照应了。虽说不是我们下的毒,但……这事到底是在国公府门前发生的。我们不能一推了之,任凭人寒了心。”
    蕙宁点点头,目光满是嘉许和欣慰,但转瞬之间想起来那些无辜的百姓,心中难免还是觉得自责和难过:“说到底……也是我疏忽了,一念之差,竟连累了这许多人。若是我…一直能去看着,那天没有因为一时惫懒贪图清静而歇着……”
    温钧野听得心里发紧,他垂眸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疼惜与懊悔。
    “宁宁,”他轻唤,带着些少年惯有的笨拙,迟疑着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落在她柔顺的发上,轻轻按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顿,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呼吸有些不畅,仍是将话慢慢说下去:“有错的是我,全是我。若那日是你亲临施粥,以你的心细如发,定能察觉不妥。那小乞丐扑上来时,你必会警醒,说不定立刻就能想到粥或许有问题,立刻就会吩咐人撤下重熬……这些你都虑得到,可我却是个粗人莽汉,什么都不懂,只会碍事,平白叫你承受了这么多的事情。”
    他低头贴着她鬓角,语气低低的,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她怀里:“宁宁,都是我的错,是我那天晚上不听你劝缠着你做那些事,是我不知轻重。”
    说到最后,他的嗓音已经微微哑了,像叁月江南的晨雾缠着水面,分不清是雾是泪。他那样骄傲的一介少年,如今却笨拙地低声下气,只为她一句释怀。
    他的宁宁那样优秀,像天边最美的一轮月,如果不是自己胡搅蛮缠,怎么会有这样的祸事连累了妻子?
    蕙宁听着他带着哽咽的声音,眼圈一热,鼻尖酸涩。她垂着眼眸,轻轻咬了下唇瓣,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一只无措的小兽,低声道:“别说了……我们都该好好反省。”
    “我们?”温钧野轻笑一声,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她,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爱意。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轻轻地,像哄小孩那样:“你就知道分担。分明是我错得多些。”
    说着,便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又亲了亲她的眉心与眼尾,像是要把她身上的忧愁一点一点吻退,温柔缱绻,诉说着自己的情意:“我们永远在一起,宁宁。你不知道……没有你,我这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大块,风一吹,凉得很。”
    他声音温软,带着一点年少的任性,偏又不令人讨厌。
    蕙宁听了,鼻尖轻轻动了动,眼角却微微弯起来。她没说话,只轻轻靠着他,像春天倚着一棵旧树,在风中等一场花开。
    这些日子她便一直在家中休养。闺中至交、府中亲眷轮番来探望,送汤送药、送话送心。
    吴祖卿看着外孙女受此惊吓,心中如何能不痛?几次探望,虽未明言,眉眼间的焦虑与不忍,却写得明明白白。
    那日窗外初晴,枝头还凝着未落的雨珠。吴祖卿坐在榻边,给蕙宁带了不少点心,一边安慰着,蕙宁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眼中浮着柔光。
    温钧野站在一旁,腰背挺得笔直,一双手藏在袖中,指节因用力微微泛白。他到底心中发虚,怕吴祖卿因此生怨,后悔将蕙宁许配与他。
    吴祖卿说完话,目光缓缓转向温钧野,温钧野立刻神经绷紧,老人眼中不带怒意,却也不急着开口,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钧野,这件事你确实也难辞其咎。可事发之后,你和轻霄还有其他人东奔西走,为她洗清冤屈,也着实尽了心力。事已至此,便莫再耿耿于怀。男孩子,成日里垂头丧气的,成什么体统?”
    温钧野一怔,旋即应了一声,低低道:“是,外公教训的是。”
    吴祖卿见他这般模样,眼角一动,又接着道:“方才我在廊下遇见李老,他还特意提及,你这些日子虽经历风波,却未曾荒废学业,文章策论,较之以往,竟大有进益。李老严谨,他的夸赞,分量不轻。虽说你是打算走武举一道,但文事也不可弃,‘艺多不压身’,你能有此进步,已是不易。”
    温钧野心头一松,像紧绷了一季的弓弦终于得了松动,眼角眉梢皆是掩不住的欢喜。他嘴角含笑,语气诚恳,话也一贯地顺着蕙宁而来:“都是宁宁在旁提点,时时指教,我才有点起色。若非她细心,我哪里能得此成绩?她的功劳最大。”
    吴祖卿颔首道:“这一次,也辛苦你了。还有你们国公府那位表姑娘,你们都做得很好。”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嘉许,却叫温钧野顿时心中一震。他一向知道,吴祖卿对他并无多少好感,虽不至于冷眼相待,却也谈不上青睐有加。今儿个这句“做得很好”,已是前所未有的赏识,简直比天恩还叫他受宠若惊。
    他忍不住抬起头,唇角扬起,眼底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亮得惊人,那双形状极好看的眼睛弯成了新月,衬着窗外透进来的、早春薄纱似的暖阳,竟有种少年人独有的干净俊朗。
    好似春日墙角那抹沁人心脾的新绿,不声不响地映在蕙宁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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