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母亲

    风卷走枝头所剩无几的枯叶时,长安落了第一场雪,天地呈现白茫茫的一片。
    韫宁对眼前的景象并不陌生,可她还是感到新奇,她不由得伸出手,雪在指尖消融,冰冰凉凉。一阵寒风吹过,雪从她指间穿过,飘向远方,重重宫阙若隐若现。
    那高不可攀的宫墙里,究竟是怎样的天地?
    “小二,来两碗馄饨。”客人的喊声打断她的思绪。
    心头莫名空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
    “马上来!”她麻利地进了后厨。
    陆月溪近日来的身体欠佳,需要哥哥采药,便由她代替哥哥做帮厨。正当她端上馄饨时,哥哥气喘吁吁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韫宁心里一沉。
    秦有容将最后一根银针收入针包,床榻上的陆月溪仍然昏迷着,脸色煞白,不过气息恢复平稳,看上去像睡着了。
    “陆姨怎么会突然晕倒?”韫宁担忧地问。
    “不是突然晕倒,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如此,因为寒冷,因为……”
    秦有容没再说下去。
    韫宁抿紧了唇,但也没有追问。
    “那陆姨到底是什么病?”哥哥替她将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抛了出来。
    秦有容沉默片刻,长叹道:“一次生育,一次小产,落下了病根,再加上……郁结于心。”
    陆月溪的眉头忽然紧蹙,呼吸也急促了些,像做了噩梦。
    韫宁担心她呼吸不畅,想要为她解开面纱,手却被陆月溪本能地按住了。
    “陆姨?”韫宁怔怔地唤了声。
    陆月溪没有回应,眉头舒展了些,手却还紧紧握着。
    这便是她的郁结所在吧!
    韫宁心中不忿,对这世道更加怨恨,“女子的容貌比命还重要吗?”
    秦有容闻言,手里的针包不由得攥紧,眼底流露出和韫宁同样的抑郁不平。
    “她不是在意容貌,而是在意……那个喜欢她容貌的男人。”
    韫宁讶异,目光投过去。
    秦有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神色迅速收敛,冷硬地岔开话题:“我还要去采些草药。”
    “秦姨,山里危险,我和你一起。”哥哥当作没听见,追上秦有容的脚步。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炭火时不时迸裂的细响。
    韫宁将帕子投水,轻轻地拭去陆月溪额头上的汗,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起初接近陆月溪和秦有容,她只是觉得两人身份不简单,以后能帮到她,真情有几分,利用又有几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可随着相处的时间久了,功利的火焰渐渐熄了。
    现在的她只想为陆月溪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擦擦汗,让她睡得安稳些。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发出破碎而模糊的呓语。
    韫宁凝神去听。
    真儿?还是珍儿?又或是哪个字?
    是她的孩子吧。
    陆月溪缓缓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落到韫宁的脸上,忧伤又充满慈爱。
    那是母亲看孩子的眼神。
    韫宁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人默默地对视着,眼中都噙着泪。
    韫宁犹豫良久,还是轻声问出来了:“真儿,是陆姨的孩子吗?”
    她想解开她的心结。
    陆月溪没有回答,目光变得黯然,一滴泪滑落下来。
    她感到愧疚:“陆姨好好歇息吧,哪里不舒服叫我……”
    “宁儿。”沙哑虚弱的声音传来,似乎要说什么话。
    韫宁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拿过软枕垫在她腰间,让她的后背可以舒服地倚靠床头。
    “陆姨。”她端来一杯温水,半跪在床边,“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和我说,我不告诉任何人。”
    陆月溪抿了一口水,视线落向窗外,白雪似柳絮纷飞。
    她的思绪仿佛随着雪花飘走,不知掉到哪里,静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那是我第一个孩子,算时间,他现在已到弱冠之年。”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为什么离你而去?还有你在意的丈夫身在何处?
    韫宁双唇翕动,终究把话咽了回去,静静地听她倾诉。
    “作为母亲,最开心的事便是看到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我不想要他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宁儿,这个愿望是不是很简单?”
    看着她垂泪模样,韫宁心头发酸,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陆姨……”
    “可惜他生来便是不平安的。或许,他现在也是举步维艰……我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可我……我……”
    不敢二字哽在喉咙里,陆月溪掩住脸,肩膀颤抖起来。
    韫宁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陆姨,他既然好好活着,那便是平安的,我相信他也希望你也是平安的。”
    良久,陆月溪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再度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在两年后,我又有了身孕,但我没能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倘若这个孩子顺利降生,该是与你同岁了。”
    韫宁垂眸,随即期冀抬眼,“所以我来了……”
    “我……”极轻的声音隐隐颤抖,“我可以做你的女儿……”
    是安慰她的话,也是她所期盼的。
    她的心脏咚咚乱跳,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害怕,她怕落空,怕失去。
    她张开嘴,舌尖抵在上颚,正要发出那个字时,被陆月溪的指腹封住了。
    “宁儿。”陆月溪语重心长道,“女人产子是这世间最痛的劫难,我经历过,所以我感同身受,况且,你娘亲当年产子的过程比我还要艰难。她那时候多疼啊……”
    韫宁怔住了,陆月溪的目光温柔且坚定:“母亲与孩子是独一无二的牵连,任谁也无法代替,哪怕她已经不在了,我不想,也不能剥夺她作为你娘亲的这份存在。”
    韫宁从陆月溪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的怜念与尊重,这是她这个亲生女儿也无法做到的。
    她懂得当年母亲生下她和哥哥的艰难,可她还不是母亲,她是个女人。
    她从出生便没见过母亲,或许是她天性自私,或许是这么多年的磨难造就的无情,她对亡母没有太多情感,这份虚无缥缈的亲情甚至还不及她与秦有容、与杜春娘之间的感情。
    陆月溪感受到她的落寞,轻柔地抚着她的头:“不过,我早已把你当成女儿看待,叫什么,不重要。”
    韫宁鼻尖一酸,轻轻地将头靠进陆月溪的怀里,温暖又遗憾。她闭上眼,听不见窗外呼啸的寒风,感受着温暖怀抱所给予的宁静与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