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第93节

    可他便当真全然无知无觉,并无丝毫怀疑、揣测吗?
    应当是有的吧。若不然那些几不可查的愧疚、怅然从何而来?
    只是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
    人死如灯灭,少年时短暂爱慕过的女郎,并不值得他毁掉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完满的生活。
    许多事情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这日崔循回来得格外晚些。
    柏月觑着自家公子的神色,低声回禀道:“夫人方才念着,问您何时回来?”
    崔循脚步微顿,却并不如柏月所预料那般神色和缓。
    但在下一刻,卧房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萧窈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迎了出来,甫一见面,便上前拥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声音也不自觉低柔许多:“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小声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第083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着次序, 今年原该桓氏操持此宴,开春后,桓家也确实陆续准备起来。哪知待到仲夏时节, 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 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着子孙, 选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这日晚间, 又令老仆将家中子弟叫来。
    家人见他精神尚好,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 桓翁已经自顾自地交代起来后事。说是待他死后, 陪葬无需费什么金银财物, 只需将那些陈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还欲宽慰, 却被挨了他老人家两句骂, 只得应下。
    桓翁浑浊的视线从乌泱泱站了半屋的儿孙身上扫过, 落在长孙身上。桓维连忙上前,又示意王旖也来, 将牵着的一对重孙、重孙女给老爷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犹豫不决地垂下眼。
    “罢了,”桓翁摆了摆手,并不以为忤,反笑道, “将死之人总是晦气, 别吓着孩子们。”
    桓维面色难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强开口道:“您是他们的曾祖, 素来疼惜他们,又如何会怕?”
    说着, 亲自招呼儿女上前问安。
    桓翁看了好一会儿,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桓维立时关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这辈子醉生梦死,应有尽有,并没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开他的手,“告诉你父亲,凡事过犹不及,不若惜福,兴许能长久些。”
    说罢似是倦了,又不耐烦起来,赶人离开。
    家中众人习惯了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依言离去,并没想到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长逝。
    仆役们第二日晨起发觉不对,立时传了消息。
    家中早就预备着桓翁过身后的事宜,不多时,阖府上下缟素。
    如此一来,原定于桓氏别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办。仓促之下,由王旖牵头,挪给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对这位家翁原就没什么感情,还曾因与萧窈争执之事遭了通申饬,那夜回去后,当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给一双儿女沐浴,除晦气。
    又以交接秦淮宴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场合,大都避开。
    府中大办丧仪,香烛烧纸气息挥之不去,又请了僧人超度,念经声不绝于耳。
    王旖本就不胜其扰,及至知晓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头烂额。
    “小郎昨日去灵堂磕头,回来后,倒像是魇着了。夜间翻来覆去,口中说着些胡话,今晨一早便发起热……”乳母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奴婢伺候数年,尽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实是不知这古怪病症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烦听她说这些,拢着幼子的手,催促道:“医师呢?”
    “已来看过,也开了药。”乳母道,“说是受了惊吓,须得慢慢调养……”
    王旖并不满意这个回答,拧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养着的医师过来诊治。
    她看着满脸通红、喃喃自语的幼子,心疼得无以复加,亲自将他抱在怀中,低声哄着。
    又贴近些,想听听他在说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紧了她的衣襟,似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们面面相觑,王旖花容失色,颤声哄道:“阿佑别怕、别怕,娘亲在这里……”
    桓佑却还是哭叫不休,屋中乱作一团。
    及至王家来的老医师亲至,诊过脉,下的结论与先前那位一致,就连开的药方也相差无几。
    王旖只得暂且接受,吩咐仆役们煎药。
    只是几顿药下去,桓佑的症状非但没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连王旖这个亲娘都认不出来,瑟缩着,像是吓破了胆。
    桓维身为长孙,既要堂前守灵,也得应付上门来吊唁的宾客。
    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却发觉房中多了个须发皆白的方士,总是哭闹不休的桓佑竟安静下来,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纪小,三魂七魄不稳,便容易撞着些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方士捋着长须,从容道,“此丹虽能缓一时,可根源不解,只怕还会复发……”
    他这话说得头头是道,桓维心存疑虑,王旖却已信了大半。
    一来王翁在世之时便笃信方士之术,昔年正是听一方士之语阖族南渡,才避开兵祸,有了后来几十年的显赫。
    正因这个缘故,王家人或多或少总会信些。
    二来则是心中急切,便如犹如溺水之人捞着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着。
    “是因府中操办丧事的缘故?”王旖一时也顾不得桓维在侧,自顾自道,“阿佑正是去灵堂磕过头,回来便不对劲的……”
    话里话外,皆是说桓翁之死晦气。
    桓维深深看了她一眼,碍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没说什么。
    “非也。”方士却摇了摇头,掐指道,“我观府中所置灵堂在西,可冲撞小郎君的阴气,却是自东而来。”
    说罢,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过半敞的轩窗,只见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艳红如火。
    桓维问道:“东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远些、再远些。”
    “建邺一直往东,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处……”乳母这几日提心吊胆,只盼着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话说到一半,却被王旖身侧的亲信婢女打断。
    “胡诌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处何曾轮得到你说话!”
    乳母愣了愣,这才发觉两位主子不知何时齐齐变了脸色,立时唯唯诺诺闭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显苍白,几无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诞下这对双生子时才来伺候的,对从前诸事全然不知,文香却是贴身侍奉十余年,又岂会不明白个中缘由?
    她躬身上前,轻轻托起王旖的手腕,轻声道:“夫人累了,不如还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过神,望了眼对面的桓维,随即又挪开视线:“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儿的病劳您费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谢。”
    “夫人说笑了。我要那些个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辞,“贵人们何时想出缘由,令人寻我,再筹划化解之法罢。”
    桓维原本还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骗,想要借机从中获利的江湖骗子,见此倒是信了几分,亲自起身送了两步。
    待人离去后,回看王旖:“你对此有何头绪?”
    “就此往东,范围何其广泛,犹如大海捞针,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能想出个所以然呢?”文香搀扶着王旖,低眉顺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这些天日夜辛苦操劳的份上,也该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惫并非作伪。
    桓翁的丧仪、幼子的病症令她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划许久,本该大出风头的秦淮宴也没能出席,的的确确是身心俱疲。
    桓维稍作沉默,拂袖离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与其他侍奉的仆役们退出去,向着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时竟显出几分扭曲的狰狞来,咬牙道,“你说得对。”
    “一个早就埋黄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强安慰了自己。按理来说,今夜原是要同妯娌们到一处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着孝服出门时天色已晚。
    仆役们挑灯引路,素白的经幡、丧幡在夜风中影影绰绰,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诵经声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着文香的手腕,陡然间,挑灯引路的侍女竟惊叫起来。
    她倏地抬头,只见前头竟凭空飘着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声。
    仆役们虽不敢明目张胆议论,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闹不止的消息早就传开,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吓得乱作一团。
    背后似有阴风袭来,王旖慌乱中回头,却见远处树上似有白影悬挂。
    灵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东,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萧容昔年身死处。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却乍闻萧容惨死时,做过两日噩梦,随后便再也没为此费过神。她想,萧容胆敢勾引桓维,从她手中抢人,自然该死。
    她手上不曾沾过血,只是向表兄暗示两句罢了,萧容自己无能,怪得了谁?
    退一万步来讲,有王家在,谁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还是怕了。
    兴许是幼子这些时日哭闹的病症令她心焦,兴许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兴许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认,心中却还是隐隐觉察到了自家行将衰落。
    所以她再没了往日的倨傲与从容,也顾不得高门贵女的仪态,如那些卑贱的仆役一般,惊慌奔走。
    最后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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