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谢景行撑着龙池凤沼,勉强支起身体,厉声怒喝: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正如堕入一场漫长的大梦,殷无极终于醒来。
    无涯剑落地,天地同悲的剑意烟消云散。
    绯红魔纹褪去,魔君眼眸里的晦暗收敛,逐渐变回炽烈干净的红。
    “也罢,是我输给你。”他发出一声长叹。
    殷无极这一生,踽踽独行于永夜。唯有师尊,从未放弃渡他出这命运的泥潭。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他永远的烛照。
    谢景行见他神智终于恢复清明,只来得及对他温柔一笑,就感觉全身剧痛,以手掩唇,却不断咳出心血。
    他眼前一黑,失去意识,俯身倒在琴台之上。
    殷无极下意识就想上前,把师尊揽到怀中,带回魔宫。可他还在颤抖失控的双手,让他如坠冰窟,怔在原地。
    是他疯魔,害师尊至此。现在心魔之症还没完全消退,万一失控再伤到他……
    现在,最没有任何资格与立场站在他身边的,不是儒门三相,而是他。
    儒门三相维持结界,不让魔气外溢,实在消耗不轻。
    他们互相搀扶着,毫不犹豫地向谢景行走去,一致护在了小师弟身前。
    白相卿探查过他的脉搏,“小师弟,可还撑得住?”
    谢景行气息微弱,意识模糊,唇边不断溢出鲜血,看上去很不好。
    沈游之迅速往他几处灵窍急点,封住大穴,“我来吧,医术我修的比你好。”
    “快,把师弟带回养心堂,我必须马上替他施针疗伤。”
    风飘凌似乎失望极了,不肯再看殷无极一眼,抱起他们身受重伤的小师弟,转身就走。
    殷无极持剑往风飘凌身前一横,下意识就要夺人,哑声道:“还给我……”
    “还?”风飘凌冷笑一声。
    “魔君有何颜面,说这一个‘还’字?他是我们的师弟,又不是你的。叛门之辈,让开!”
    殷无极被狠刺一下,有些狼狈,怔怔不语。
    白相卿执萧,护在一侧,双眸冷冰冰扫过:“陛下还要出手?”
    “你因师门旧事迁怒小师弟,他豁达不记仇,竭力唤回你的理智,却落的如此重伤,你害他难道还不够,真的要耽误他性命不成?”
    往日最温和好说话的白相卿,此时竟是让魔君哪里凉快哪里呆着的态度。
    “……你们抵挡洪荒三剑,本座如约,不再出手。”
    殷无极一顿,声音无端弱了几分,“我只想……看看他的伤势……”
    “你是医修吗?”沈游之嗤笑一声,“殷无极,你拆房子的确是一把好手,小爷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医术?”
    “……”他还真不会。
    “你夺人、植入魔种,甚至逼他入魔。如此蛮横,其实是心有不甘,要把小师弟掠回魔宫凌虐吧?”
    沈游之讽刺:“怎么,小师弟救了你,你现在还不满足,要把你之恩怨强加他身上,非得把他挫骨扬灰吗?”
    “你就这么恨师尊,恨他到,连像他的人都容忍不了,非要杀死才满意?”
    “……不是。”
    沈游之这张利嘴着实诛心,殷无极竟不知怎么答,徒劳地辩驳一声。
    “既然不是,就快让开!”
    风飘凌寒声道,“儒宗大门在哪里,你心里清楚,魔君自便,恕不远送。”
    十里梅林成墟,魔气散尽,业火熄灭,漫漫长夜已经接近终结。
    儒门三相护着重伤的谢景行离去。
    微茫山上,天已初明,徒留黑袍帝尊孤寂站在原地。
    他的右臂还是断的,骨节碎裂扭曲,垂在袖袍间。左手掌心一片斑斑血痕。
    殷无极回望烧成灰烬的梅花林,原本荒芜的眼睛里,忽然燃起些微光芒,又很快暗淡下来。
    “搞砸了,怎么办?”
    殷无极仰头,用还完好的左手盖住眼帘,似乎有种流泪的冲动,他眨眨眼睛,“晨曦好刺眼啊……”
    “终于等到师尊回来,我却做错了事,疯的那样厉害,竟关不住心魔,闹过了头,还伤到他了……”
    “我怎么总是做错事,明明不想和他吵架的……”
    孤绝雍容的魔君赤瞳轻颤,看向残留的血迹,烧成灰烬的梅花林,仿佛被暴风席卷过的主宗。
    一切俱是狼藉。
    他一失控,不但伤了他,居然还把家烧了。
    他变得好坏、好凶啊,师尊一定很生气。
    师尊会不会很失望,不肯再见他、与他说话了?
    冰封已久的心魔在叫嚣,他似乎又听到了刺耳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心魔的讥笑犹在耳侧。
    “你不是恨他吗?杀了他,圣人谢衍修为尽散,再多的手段都用不出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管住自己。”殷无极无视了心魔的叫嚣,认真告诫自己。
    他用长剑支着身体,略略低头,额头抵着剑柄,流水般的鸦色长发落在肩颈上,笼罩着朦胧的晨光,破碎而惨淡。
    他自言自语:“我不对劲,现在的我……不能去见他。”
    殷无极顿了顿,发觉手还在颤抖,于是毫不留情地握住剑刃,割入血肉,以痛苦抑制杀戮的欲望。
    疼痛让他清醒,却在提醒他,这并不是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