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有什么事吗?”
    是早上才看过的病人,走路已经很稳了。他走到李明夷的工位面前停下,目光扫过摆在上面的器械包,随后落在窗前那有些寂寥的背影上。
    “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停顿了一下,对这个有些突兀的问题补充道,“我没有身份,也没有家人,更没有钱。”
    李明夷闻言转过身,双手撑在窗台上,用一个算是随和的姿态面对自己的患者,温和地解释:“因为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国家不会放弃每一个公民。”
    “我是说你……”那张做不出表情的脸上,眼眸烁动,似乎在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他举起做过手术的右手,看着畸形的手指和精心缝好的切口,半晌才继续道,“你为什么要给我做这个手术?这不是救命的手术,为什么你也要做?”
    “这个嘛。”李明夷耸耸肩,目光同样停驻在那只不算美观,却已经重生的手上,轻轻笑了一笑,“可能因为,我希望你能继续做医生。”
    对于有应激障碍的病人,不能刺激他的精神,而应共情、安抚、鼓励。
    李明夷并不太了解这位患者的内心世界,但经历早上的对话,他知道对方渴望什么。
    希望是一个患者最好的良药。
    闻言,对方的眼圈骤然通红,瞳孔颤动,凝视着自己的手,一时竟没有说话。
    李明夷慢慢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在给他消化情绪的时间中,低头将器械包收好、关上。
    顺手把桌面上那张废纸丢进垃圾篓。
    他掂了掂沉甸甸的器械包,有些遗憾地想,看来是有段日子不能再打开了。
    “谢谢。”
    就在李明夷专心收拾的时候,他听到对方沙哑着嗓子道。
    他漫不经心:“没关系,毕竟我也……”
    话还没有说完。
    一股蛮横的推力,忽然向他袭来,就在他抬头反应的瞬间,径直将他往外推去,直接将他推到窗边。
    “等等,你干嘛!”踉跄之中,李明夷半个身子已经被推出窗外,他用双手拼命抓住窗户的边沿,试图稳住重心。可惜之前拽在手里的器械包夹在两人中间,成了负重,加上被突袭的劣势,令他几乎站不住脚。
    那只被他医治的手,压在他的肩膀上,力气更重。
    在他头顶,是那张如面具一般的脸,依然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双通红的眼睛深深注视着他,一言不发,一直到李明夷的身体滑向半空。
    李明夷看见他的嘴唇轻轻张开,似乎是说了句什么,但迅速淹没在呼呼的风声中。
    身体疾速坠落的瞬间,他只剩下一个念头——
    该死,精神科该早点来的。
    ……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是一片潦草的茅盖。
    残余的眩晕中,李明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颅骨完整。
    头皮也摸不到伤口。
    李明夷的眼睛迅速瞪大,神志在一瞬间回笼,几乎是惊悚地坐起身来,反复地检查周身上下。
    身上披的是医院的白大褂。
    可除了一身潦草的泥巴草茬,竟然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
    这怎么可能?
    从二十多层的楼高摔下来,还能存活,甚至没有外伤,放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说是医学奇迹了。
    除非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自己又是在哪里?
    屋里空空荡荡,触目只有四面茅草遮盖的土墙,斑驳的墙体上漏着一缕缕光线,将主人的潦倒照得一览无余。
    “你醒啦。”
    正在李明夷举目四望的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着草帘卷动的声音,一个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慢慢走了进来,在李明夷身边蹲下。
    “来,吃胡饼。”她手臂颤颤巍巍,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块干干巴巴、皲裂掉渣的饼子,递到李明夷的面前。
    看得出来,这已经是她能拿出来的比较好的食物了。
    李明夷没有接。
    他的眼睛凝固一般,连眨也不敢眨,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神情和蔼的太婆。
    尽管她一身的麻衣,布料被反复缝补过,已经看不太出来明显的形制,但外观看起来还是和现代人的服饰截然不同。
    一个可怖的猜想,突兀地出现在李明夷的脑海。
    “婆婆。”他猛地抓住对方枯瘦的手臂,咽了口唾液,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您是哪一年生的,我该怎么称呼?”
    太婆显然没想到他先关心这个问题,放下胡饼,席地便坐下,掰着手指算道:“我是武皇登基那年,就在这里生的,如今也六十多年了吧。那时的年号,我都不大记得了。你叫我卢阿婆就是了。”
    武皇……
    李明夷对历史的了解不算太多,但这个独一无二的尊称,他同样如雷贯耳。
    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
    武则天。
    也就是说……
    他感觉心脏一阵又一阵的悸动,恍然地站起身,望向草帘之后的世界。
    那是一片青绿的田野,被分割为平整的一个个小块,流水灌溉,稻株密植。旁边的空地上,曲辕的犁被推着耕过粗糙的土面,跟在后面的农人挥着带木齿的耙,捣碎田泥。
    没有电线,没有汽车,没有林立的高楼,也没有人造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