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最担心的事情放下,李明夷从那间破旧的茅屋中取出了自己换下的白大褂,披在身上,双手插进兜中,以一个惬意的姿态望向远方。
    天际夕阳如火。
    不远的城郊,映照在无边的霞光之中,慢慢有星点的灯火亮起。
    这一幕,像极了他过去在医生办公室的高楼看到的每一天。
    或许千百万年,日升日落,雨雪晴阴,人类的历史不断地前行,却仍有什么始终不会更改。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啊?”卢小妹问。
    “不知道。”对方的回答干脆得令人火大。
    卢小妹用表情无声地谴责,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嘛。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抽出手,将之伸展。
    掌心躺着一粒小小的、米粒大的碎银。
    “至少,这回还收到了诊费。”
    两人随着夕阳回家。
    路过一处小山坡时,卢小妹的脚步突然停下。
    李明夷注意到,那上面用乱石堆砌了两个坟堆,两个草杆立在前头代替墓碑。旁边,还有被掩埋过的痕迹。这些坟墓虽然布置得简陋,但周围没有荒草,显然时时有人过来祭拜。
    “这个,是我阿耶。”卢小妹指了指左边的草标,又把手指往右挪了挪,“这是我阿娘。旁边埋的是我阿哥的衣冠,他人没回来,所以我阿祖不愿意立坟。”
    李明夷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但小姑娘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哀痛之情,只是有些羡慕地回头看了一眼城东的方向。
    “我好羡慕王阿娘啊。”
    卢小妹转着头,因此李明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瘦小的肩膀,随着说话有些轻微的起伏。
    “如果早点遇上你,说不定我阿娘也有救了。”
    李明夷喉结发涩,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找不到能说的话。
    在他开口之前,卢小妹已经转过身来。
    “阿叔。”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被洗过一样,期盼地看着身前高大、沉稳的男人,“你一定要成为最了不起的医生。”
    晚风带着夕阳的温度,温柔地吹拂过来。
    李明夷忽而笑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弯腰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只道:“好。”
    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半。
    卢阿婆拄着木杖站在门口,正努力地用昏花的眼睛向前瞧着。忽然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并肩走过来,这才放下心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等人真正到了跟前,她老人家脸上的笑容又褪去一半:“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被和尚欺负了?唉,这世道啊。”
    “是啊。”卢小妹没有说出李明夷大病一场的事,索性顺着这个缘由编下去,“那和尚欺人太甚,我让阿叔打明儿起不去了。”
    “好,那便先在家中歇两天。”卢阿婆没有细问,仿佛想起什么,神色倒是有些踟蹰,“反正你小姨刚送了些吃食布料,咱们暂时也不短那一点。”
    卢小妹还算高高兴兴的脸色,在听到“小姨”两个字的时候,忽然没了笑容:“我不是说过不需要她们的东西吗?脏死了。”
    “可,可她也是好心……”卢阿婆试图说些和软的话,卢小妹却根本不听,直接冲进屋子,捣腾一阵,发出好大的声音。
    “唉,这孩子。”卢阿婆唯有叹息,对李明夷勉强笑了笑,“让郎君见怪了,她和她小姨关系不太亲睦,所以见面就吵架,不见的时候也……其实都是好孩子。”
    这番对话和场景,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李明夷不由疑惑。
    当日卢小妹分明告诉过他,家里剩下的亲戚都死于去年的洪水,且她当时的样子,实在不像撒谎。
    怎么这会又有了个小姨?
    正思索间,便见卢小妹提着个粗布胡乱裹成的包袱,跑到院门口,远远地往外头掷去。
    丢完了东西,又舀了一瓢井水,用力地搓洗着双手。
    她的脸上,是李明夷从没见过的冷淡表情。
    一边洗手,她一边看向两个不说话的大人,咬牙切齿,显然还在忿忿——
    “我们家再穷,也是清清白白的,怎么能用青楼妓女的东西?”
    第14章 听闻先生极擅解剖之道
    回到卢家的第一晚,就在一种不太安宁的静悄中度过了。
    李明夷大抵能猜出些什么。
    即便是在唐朝这样的盛世,普通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容易,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卢小妹已经失去了太多,没人忍心让她再懂事一点。
    “阿叔,你搞错了,这不是忍冬藤。”
    早早的清晨,露水未干,一大一小就已经出发,赶在日出前去山上采草药。
    昨天卢阿婆说让李明夷歇两天再寻活计,但他来了这半月,不仅没给家里补贴一星半点,倒让卢小妹花了不少钱,这闲是一点也赋不了了。
    刚好卢小妹说这几日天气好,适合采药,两人便起了大早,准备采了药卖去西市药市,再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缺人的营生。
    “我知道。”李明夷割下面前一把带着紫色花株的灌木,将新鲜的断面展给她看,“这是鸡血藤,有小鹿茸的别号,也是一种药材。”
    最重要的是,它比忍冬价格高出十倍不少。
    只见在李明夷掌中的枝条,断面处果真慢慢沁出血痕似的汁液。卢小妹看得眼睛发直,对李明夷的佩服又上一层楼:“你那个什么师傅可真厉害,怎么教得你什么都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