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皇帝下意识朝高台下望去,往日对他殷勤备至的臣子们,如今站在台下静静看着,如同,在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戏剧。
    有人在害怕,有人在狐疑,还有人,在笑。
    如此时机,他们想的不是人族如何生存下去,将魔族封回无界之地,而是皇帝被魔神杀死之后,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可以轮到谁。
    这一刻,皇帝终于理解太子的话。
    十年前,年仅十五岁的太子说,盛京的人太假,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活着,那张面具又过于逼真,他实在难以分辨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
    他问,这世上有真情存在吗?
    当时皇帝如何回答的?他傲慢道,权利就是最大的真情。
    只要权势在手,想要什么得不到?
    太子笑了一下,说:父皇,你也没有真情。
    皇帝怒极了,他是父亲,更是皇帝,太子是儿子,也是臣子,他如何敢如此对父亲说话。他将太子幽禁在宫中,让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再出来。
    没几日,太子自请去边境之地。
    他以为小孩在闹脾气,任由他去了,想着正好趁此机会治治他的毛病,不曾想,他这一去待了十年。
    不是太子蠢,是他太蠢,蠢到以为有了极致的权势,就有了这世上任何东西。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一切,不过虚妄幻想。
    思及此,他怒道:“魔族宵小,莫要以为人族无血性之人!”
    说罢,祭出自己的本命剑一剑刺去。
    皇帝的位置坐了太久,久到他差点忘了,年少时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修行天才,只是人生这条路上诱惑太多,越走,他越忘了自己一开始最想要什么。
    男人偏头,躲过这一剑,他指尖轻点,从剑尖开始,一寸寸断裂,化作齑粉,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无法相信,自己在对方手底下撑不过一瞬。
    不过很快,他不会惊讶了,因为他和他手中的剑一样,化作一抹血雾,消散在空气中,仿若从未出现过。
    大殿上很静,几乎落针可闻。
    男人摘下帽子,露出那一头璀璨的红发,他转过身,朝向众人,坐上那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座,安静看着。
    丞相率先反应过来,他跪下,如以往无数次般,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族中最优秀的臣子们,正朝着刚杀死他们君主的魔神下跪。
    钟书玉被虏来时,已经过去三日。
    远在盛京的皇宫,比边境之地还要适应魔族的存在,他们理所应当地把魔神当作新帝,每次朝拜,见他时,还会尊称一句陛下。
    但这位“新帝”不太适应人族的存在,他的寝宫很空,宫内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钟书玉被压到床上时,她只瞧见头顶华贵无比的帷帐。
    上等丝绸上绣着龙凤,是她在国师府都不曾见过的华贵,难道这里是……皇宫?
    这个念头一出现,钟书玉吓了一跳。
    马车从边境之地到盛京需要五六日,骑马要三四日,韩云州化作狼行需一个白天,而魔神,只需一眨眼的功夫。
    他人眼中杀人不眨眼的魔神此刻正拥着她,手指从她的脸颊滑到嘴唇,又从嘴唇滑到下巴。
    突然,他起身半跪在钟书玉面前,掀开她的裙子,手放在她膝盖上。
    “住手!”感受到腿上的力量,她吓了一跳,急忙拉住腰带,“你要做什么?”
    “快乐,”他脸上看不出表情,“汝、你,不。”
    魔神说话颠三倒四,好一会儿钟书玉才弄清他的意思,他在说:你不快乐。
    她怎么会快乐呢,父母逝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哪怕她再装得若无其事,也掩盖不了心底的悲伤。
    眼前的男人长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皮肤瓷白,眼眸是暗沉的红,睫毛纤长,如小刷子一般。鼻梁高挺,唇色鲜亮,难辩雌雄。
    可他的脸颊是消瘦的,线条锋利,自带冷峻,即使他容貌长得再漂亮,也让人生不出觊觎之心。
    他是魔神,一千年前横空出世,被灵榕封印的魔神,是她爹娘死亡的始作俑者。
    钟书玉不恨,她伸出手,轻轻描摹着他的五官。
    边境之地她去过,那是个极可怕的地方,她的眼睛明明看得见,却对不上视线,看起来模模糊糊,什么都不真切。
    几息之间的存在,她至少连做了一个月噩梦,她不敢想,在那儿待一千年什么感受。
    她应该恨吗?
    魔族排山倒海而来,听的谁的命令,是他亲手杀的吗?命运早已写下的字句,真的要怪在一个确切的人头上吗?
    钟书玉不知道。放在以前,她会恨,可她经历过这些事后,连“恨”,都成了疑问。
    韩云州生下来便被打上天煞孤星的命格,可导致他孤独一生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五大家族世代活不过三十岁,在三十岁之前害死老国师和秦芸的,是谦陌。
    他们所有人活在命运的操控之下,自以为是的改变,最终什么都没改变,南宫问雪是,灵榕是,魔神呢?也是吗?
    红发男人蹲在她身前,静静看着她,道:“汝、你,难过。”
    他好像刚学会这个词,还不太擅长使用,讲起话来磕磕绊绊。
    钟书玉问:“你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