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顾淼怀疑地打量他几眼,趁机又问:“你为何忽然跑来了唐县?”
    高檀抬眼,却见暗影里,顾远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极其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高檀兀自转开了眼,又将先前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顾淼听得半信半疑,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唯闻洞外的淋淋雨声。
    顾淼起身,探头往外看,天边的阴云似乎将散。
    雨就要停了。
    顾远的头发依旧半湿,发梢犹有水滴。
    乌发漆黑如缎,高檀忽而又想到了先前那一场怪梦。
    想到了月亮罩里坐着的那一个人影。
    乌发坠在腰间,半挽的发髻歇插了一柄白玉笄。
    高檀胸中仿佛漫上无垠空茫,恍若渺渺茫茫,风吹帘动,每每回望,不见来影。
    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念诵了一遍梦里的名字:“顾……淼……”
    雨帘盖住了细碎的声响,顾淼仿佛听见了高檀说话,转回头,却见他目光茫茫然,幽暗如深潭。
    她胸中一落,忙问:“怎么了,你将才说了什么?”
    高檀心中陡然一惊,怪梦一场,便如神鬼诡谈,岂可作了真。
    他强压下胸中陌生的暗涌,凝神道:“我将才是问,远弟来了唐县,记名入册一事尚还顺利么?”
    顾淼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愿多谈。
    天黑之前,这一场大雨终于停了。
    *
    隔日,天朗气清,骄阳当空。
    所幸,一行人追寻顺教徒时,都早奔下了山,虽遇到了泥流,但都全身以退,只是顺教众熟识地形,早早地择路而逃。
    他们没有抓到人。
    顾淼趁着晴日,避开坍泻的石坡,寻了山侧,骑快马又上盘山。大雨接连落了冲刷数日,却也因祸得福,山中的矿帽露了头。
    他们找到铁石了!
    消息一传回顺安,顾闯不禁大喜。
    天助我也!
    他立刻又增派人手,往唐县而去,而顾淼自没有再留在唐县的必要,动身折返回顺安。
    因为,顾闯的“女儿”要从烛山启程了。
    顾盈盈。
    虽然是个假名字,可顾淼莫名觉得,顾闯取名字的时候,倒还用了几分真心。
    顾闯说,他不用她的真名,是怕“假死”惹了晦气,换个名字,在阎王爷眼里头,死的就是旁人。
    花厅之中,顾淼只听顾闯笑呵呵地同高宴说:“盈盈身子骨弱,自烛山来,且行且歇,年关定是赶不上了。贤侄,不如你早回湖阳,同你家人一道过年关。”
    高宴笑了半声:“盈盈?是个好名字。劳烦将军挂心,只是小侄从未在顺安度过年关,听闻除夕夜,关河千灯熠熠,小侄心生向往,一直无缘得以一见,今岁倒是好时机。”
    只是,无论顾闯如何相劝,高宴便是一口咬定,就要留在顺安过年。
    软硬不吃。
    顺安城外还有高家的兵。
    唐县又现铁石,瞒得了湖阳一时,断断也瞒不了高宴。
    顾闯心知他们父子二人生了嫌隙,只是不知眼下这嫌隙究竟到了何地步。
    齐良说,不若静观其变。
    是以,高宴留在了顺安。
    除夕当夜,高宴,高檀与高嬛,顾闯特意为三个高家人备了一处小院,让人尽心备了一桌酒菜。
    仆从摆好碗碟后,悄然而退。
    室中唯余清静。
    三兄妹,便是从前在湖阳,也从未一道过年关。
    高檀从不与其余人同在一处贺年。
    高嬛不受宠,亦不可能与高宴同桌而食。
    如今在顺安,莫名其妙地被凑成了一桌,气氛幽然,诡异非常。
    高嬛端坐桌旁,手中还抱着一个暖手炉,只是手炉是出门时拿的,如今捏在手里,半温半热。可她抱着不撒手,权当慰藉。
    她抬眼却见高宴眼风扫来,心中怕得要命,脸上不由自主地却是一笑,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道:“大哥哥,过……过年好,听,听说,顾家姐姐很快便要来顺安了,贺喜大哥哥。”
    高檀目光一转,也将视线投向高嬛。
    兄弟二人皆是不语,目光沉沉,一个似笑非笑,一个面无表情。
    高嬛头皮一麻,只得又道:“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说顾盈盈就快来了。大哥哥,勿怪。”
    顾盈盈。
    不是顾淼。
    高檀垂下眼帘,果真是怪梦一场。
    高宴举起酒盏,轻声一笑:“谢嬛妹惦念,我亦愿嬛妹来年诸事顺意。”
    高嬛连忙举起酒盏去迎。两支铜盏短促地相碰。
    高宴侧目望向高檀:“二公子,不若也饮一杯?”
    高檀却霍然起身而去。
    高宴唇边笑意淡了,高嬛艰难地咽下了酒液,干笑一声说:“他就是那样的人,上不得台面,大哥哥莫要再他了。”高檀走得远了,也不晓得听没听到。
    因是年关,院子里挂满了灯。
    非是湖阳那般精心雕琢的宫灯,而是寻常市集中能买到的彩灯,各形各状,五颜六色。
    高檀无心观灯,打算回到居所,唐县发现铁石,教中大有不甘之人,须得找寻时机,好生规谏。
    顺教众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当然可用,可原先的“劝善”,已无大用,如今是要“戒恶”。
    转过廊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高檀立时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是顾远与齐良并肩而行。灯下光华流转,他们行在明处,而他置身暗处。
    顾远并没有察觉到他。
    顾远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红衣,莲红襕衫,夜来风疾,领口处嵌了一圈雪绒。身影挺拔,亭亭玉立。
    脸上神情却分外柔和,眉如鸦羽,嘴角含笑,似乎正低声与身侧的齐良说着什么,而齐良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高檀脚下一动,自昏昏暗影走进了斑斓光里。
    “远弟。”
    高檀乍起的声音吓了顾淼一跳。
    她抬头一看,只见高檀不知什么时候,竟从廊庑另一侧走了过来。
    大过年的,他依旧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袍子,只是如今断发长了,他的发顶竖了黑冠。
    难怪刚才谁都没有注意到他。
    顾淼敛了笑意,压低声,抱拳道:“高公子。”自唐县折返后,她还没怎么见过高檀。一来没空,二来她也不想与他过多牵连。
    旁人都是唯恐有人挟恩图报,高檀搞不好却是非要报恩,她在盘山,说来也是又救了他一回,实在令人头疼。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右肩,黑衣乌漆嘛黑,什么都看不清,但料想他已经大好了,那铁箭本就入肉不深,孰料,当日他竟还吐了血。
    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处,高檀面色稍霁,笑着抱拳道:“愿远弟来年诸事顺意。”
    顾淼客气回道:“同乐同乐。”
    身侧的齐良却发出一声轻笑。
    难道她说错了?
    顾淼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耳边却听高檀又说:“远弟与齐大人此际是要出门么?”
    “是要出门,初到顺安,我与小远欲往关河观灯,今日除夕,定是十分热闹。”齐良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