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他宛如置身于偌大的戏台,由观戏之人肆意摆弄。
    顾淼沉默了下来,目光垂落于舆图之上。
    窗外的日光投照在长案之上,巳时将至,厅外的随扈扬声道:“启禀陛下,谢大人求见。”
    谢朗如今身上虽未有一官半职,可明敏园中的随从都唤他为“谢大人”
    谢朗来了。
    顾淼脸色不禁一变,她不想在明敏园见到旁人,尤其是以眼下的姿态见到旁人。
    齐良察觉到了她脸上片刻的紧绷,他定睛瞧了她一眼,却一指八扇屏风后,道:“倘若你不想见谢先生,你可藏于其后。”
    顾淼此时已顾不得他眼中的兴味,闪身藏到了描金的屏风之后。
    她的耳边很快听到了木轮车咕噜咕噜转动的声响。
    谢朗腿脚不便,被人慢慢推了进来。
    顾淼躲在屏风之后,见不到他的模样,也不晓得,他究竟有没有拜新帝,又要如何拜。
    “陛下。”谢朗的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
    “先生,昨日睡得可好?”齐良缓声问道。
    顾淼听二人寒暄了一小会儿后,便听谢朗问道:“前日里微臣拟好的册子,陛下心中可有决断了?”
    齐良听后,沉默须臾,答道:“立后一事,自是社稷大事,朕断不能轻易决断,谢氏自是名门,阮氏亦是上选,朕前日里见到高将军,将军亦呈上了数位人选,朕委实难以定夺。”
    立后。
    谢朗果真是为立后而来。
    顾淼想到了身在康安的谢宝华。
    她自是有心嫁给高檀,只是谢朗恐怕还不晓得,谢氏为后,是他心中头等大事,无论坐稳帝位的究竟是谁。
    康安眼下三足鼎立,齐良言语淡然,可亦在其间挑拨。
    她听谢朗道:“将军正是股肱之臣,陛下信重将军,亦是常事,花州以南,湖阳之地,更是富庶之地,陛下倚重高氏,往后关湪二河流域,亦是重地。”
    看似是在夸高恭,可暗地里是在说,高恭早已盘踞要地,若再许后位,便是与高氏共天下。
    顾淼听齐良低笑了一声:“先生且安心,高氏之女,朕确无意,朕心中还挂念着顾将军,顾将军待朕恩重如山,朕万不能负了将军。”
    顾淼脸色愈沉,听谢朗道:“臣闻顾将军亦有一女,可是已与高氏有了婚约,臣不解陛下其意。”
    厅中默然片刻,顾淼听见了齐良的脚步声朝她而来。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齐良是何意?
    下一刻,他的脚步声却停了,顾淼只听几声轻响,听他问谢朗道:“先生看过此舆图么?”
    他似乎是取了舆图,递予谢朗。
    二人说起了兴修宫殿一事,立后之后,暂且再未提起。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谢朗终于离去。
    屏风外静悄悄的,顾淼探头去看,厅中早已人去楼空,齐良也不见了踪影,唯余两个低眉垂目的青衣女婢。
    “容奴引姑娘回去。”
    这个“回去”不是回家去,女婢引顾淼到了另一处园子,同她前几日住的院子全然不同,屋前挖了一个小水潭,初夏时节,潭中荷苞亭亭而立。
    顾淼心中愈沉,齐良有心提防她。
    女婢笑眯眯道:“姑娘,快看,潭中荷花若是开了,过几日可在园子里赏景,若姑娘有兴致,还可寻些伶人来。”
    顾淼抬手轻轻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微微一笑:“好啊。”
    落日的金辉照亮了狭窄的长巷。
    谢朗双目轻合,坐于车中,往陶宅而去。
    缓行的牛车忽而停了下来。
    侍从低声道:“先生,前面似乎有人。”
    谢朗蹙眉:“避让,令其先行。”
    “先生,来人是高公子,高檀公子。”
    谢朗赫然睁开了眼。
    高檀,在汨都城外,黎明敦没能带回高檀,而他的人也没能伤了他。
    高檀归来康安后,他还尚未来见自己。
    谢朗听见了滴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先生。”高檀的声音落在车前。
    谢朗回身,轻轻颔首,一侧立着的带刀守卫,撩开了眼前的半壁车帘。
    高檀翻身下马,徐徐行到了车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玉牌,上面刻着一轮弯弯的瘦月亮。
    “师傅。”
    这是第一次,高檀在旁人面前唤他。
    谢朗皱紧了眉头,却见高檀抬手将玉牌奉上,轻轻地搁置在了车辕之上。
    “你是何意?”谢朗沉声道。
    “师傅于我有大恩,高檀没齿难忘,只是先生欲琢玉成器,我实在是一方朽木,不可雕也,今日特来拜别先生,从此之后,各随其道,不相系属。”
    谢朗心中一沉,正欲开口,却见高檀手中翻转,一枚银刀落到了他的掌中。
    谢朗面上一惊,身侧的守卫霍然拔刀,又见高檀刀柄一转,划向的却是他袖中手臂。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谢朗眉心一跳,但见高檀抬眼,直直望来,他的一双眼,宛如初见,黑沉如墨。金乌坠地,长巷之中坠入了半面晦冥。
    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今日我以血肉还予先生,往日之恩,师徒之情,至此已报。”
    第74章 耐心
    明敏园的乐伶来得极快。
    檐外虽然阴雨绵绵,齐良依旧遣人在顾淼所住的庭院里搭了一座戏台,细雨落了半日,渐渐停了。
    数个伶人上了戏台,丝竹之声绵绵不绝。
    顾淼临窗而立,恰恰能望见台上全貌,雨后初霁,歌舞升平。
    她扭头问身侧的侍婢:“今日陛下未有传唤?”
    侍婢愣了愣,刚才答道:“回顾姑娘,今日陛下仿佛有客。”
    顾淼“嗯”了一声,扭回头又去看台上的乐伶。
    日落之前,顾淼便晓得了今日明敏园缘来客究竟是谁?
    她在园子里见到了来人。
    乐伶吹奏了半日,顾淼听得烦闷,索性去了园子,丝竹声隔了道道院墙,越来越远。
    顾淼走到园中,回身之间,隐约见到树荫之下立着一个人影,不似园中侍从。
    她心中一惊,不及闪躲,却听他笑道:“顾姑娘。”
    顾淼万没料到此地竟还会有外人,可是乍闻其音,她定睛一看,方才见到他走出了树荫,身上一袭红衣,头竖白玉冠,手持一柄骨扇,信步而来,却是高宴。
    自从汨都一别后,顾淼还未在康安见过高宴,先前刘蝉又受了伤,她原以为高宴会去探望刘蝉,可惜他似乎也并没有露面。
    此刻,他的一双凤目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衣裙之上。
    他上上下下的来回打量,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顾姑娘换了一身装扮。在下险些没认出来。”
    顾淼只道:“你为何在此?你是与将军来的,还是独自来的?”
    高宴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骨扇:“姑娘你猜呢?”
    顾淼没时间与他周旋,她本就已经没有多少耐心了。
    见到她的脸色,高宴反倒一笑,忽地朝前又行数步,停在了她的面前,二人之间不过距离半臂:“我自来拜见新帝,顺道看一看我还未过门的顾家娘子。你可知顾闯将军将独女送进康安,已是人人知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