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大概今夜是跑不掉了,她不由想道。
    眼前黑暗一片,她仿佛马上就要坠于马下了,漆黑的夜色一股脑地涌进了她的眼中。
    彻底沉于黑暗之前,她的背心猛然一轻,仿佛一双手忽而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似乎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气味,以及草药的香气。
    昏暗的夜色涌了上来,周遭渐渐归于孤寂。
    眼前黑暗无比,恍如黑沉不见底的潮水,紧紧地包裹着她。
    她的耳朵里听到了如水流一般的声响,闹一阵,静一阵。
    她像是睡了很久,却又像是一直半梦半醒。
    直到太阳穴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才终于摆脱了梦境。
    她奋力睁开眼,可眼前依旧是漆黑一片,不见天光。
    她眨了眨眼,耳边听到了放轻的脚步声。
    她试着又眨了眨眼,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眼帘开合的触觉。
    可是……可是眼前依旧漆黑一片。
    她什么……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
    “你……”
    是高檀的声音!
    顾淼伸手朝音源处摸去,摸到了一截冰凉的布料,仿佛是袍袖。
    “我盲了?”她的声音不由发颤道,“我什么也看不见。”
    温热的,干燥的掌心落在了她的额头。
    她听见了高檀的声音说:“我派人去请罗文皂来了,你会好的。”
    顾淼紧紧拽住手中的袍袖:“小葛木呢?”
    “他跑了。”
    “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在烛山泊,原本的山寨。”
    顾淼惊道,“怎么会是这里?”转念一想,又道,“是你占了,原本的人呢?”
    高檀的掌心离开了她的额头,她感觉到眼前一痒,似乎是一块柔软的细纱落到了眼前。
    “他们自然去了邺城,我来的时候,此地已是空了。”
    她感觉到高檀似乎在她的脑后轻轻打了一个绳结,那一层薄纱停留在她的眼前。
    冰凉的薄纱柔软地贴着她的眼皮。
    “你为何在此?昨夜射中项獒的人是你?”
    高檀沉默了一瞬,方才答道:“是我,自你离开凉危城,我便晓得了,只是没料到,你竟会遇到了小葛木。”
    顾淼抿了抿唇,眼前的黑暗如同化不开墨迹,她看不见高檀的神情,只能极力辨识他的语调。
    她的心头恼怒愈增:“我问的是,你为何会在此地,会在邺城,会在烛山,你为何要离开康安?”
    周遭又静了下来,顾淼屏息凝神,细细聆听,听到了窗外的一二声鸟鸣,可是高檀却沉默了下来。
    她正欲再问,眼前却吹起了一点清风,她听到了轻轻的呼吸,草药的香气也近了。
    顾淼欲退,可她手中冰凉的袖袍却是一落,一只手掌忽地轻柔地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别动,你的身后是一面墙壁,仔细不要磕了脑袋。”
    顾淼不再乱动,可高檀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来北地的缘由,莫非你不真晓得?”
    顾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晓得。”
    第78章 如愿
    山间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雨声似乎响了一阵又停了一阵。
    山中微雨的气息,高檀并不陌生。
    清冽,多变。榔榆乡野,亦有起伏的山峦。他年幼之时,他们便住在山中略微破败的茅屋之中。
    山中总是如此,一时晴,一时雨。
    有时雨还未停,雨后便已浮现出了艳阳。
    碧阿奴惯爱立在檐下观雨,她朝他招招手,轻声唤道:“阿檀,快来观雨。”
    高檀跑得近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珠落在碎了的瓦砾之中,荡起一圈又一圈七彩的涟漪。
    碧阿奴伏低身,拉着他的手,微微一笑,她的一双眉眼温柔地注视着他,“阿檀,你看,雨漂不漂亮?”
    他彼时似乎是四岁,还是五岁。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漂亮,阿娘,雨很漂亮。”
    碧阿奴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阿檀,等雨停了,我便带你下山去。”
    他记得,她当时好像是这般对他说的。
    窗外的雨声稍重了不少。
    高檀睁开眼睛,入目依旧是乌沉沉的床帐,他恍然有些分不清,先前究竟是他所想,还是他所梦。
    他已经许多年都未梦到过碧阿奴了。
    风声吹拂格子窗,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他翻身而起,披过架上的白氅,端着烛台,朝外走去。
    夜雨吹打,灌进了檐下。
    顾淼的住处在他的隔壁,短短一段游廊,不过数步。
    烛山泊,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来过。
    这里就是顾淼长大的地方。
    烛山泊比他预料中的,小的多,独独一个山头,只在山巅修筑了攻势防御。
    这是顾闯最初落草的地方。
    他曾经也想象过,顾淼自幼在此恣意生长。
    可惜,许是年岁久远,烛山泊的器械陈旧,连同曾经的靶场亦破败不堪。
    他领着悟一一行人,不过半日便取下了烛山泊。
    高檀缓缓地眨了眨眼。
    荒唐又可笑,顾闯早已忘了本。
    一阵风雨卷来,高檀手中烛台上的火光倏地一摇,他抬手掩住火苗,惊觉手腕刺痛。
    白纱缠住的手臂又渗出了斑驳血迹。
    此时此刻,对于顾淼而言,是否有此摇曳微光,分毫无别。
    高檀索性轻轻一挥,火焰骤然熄灭。
    周遭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昏暗,唯有眼下一盏白灯笼尚在随风飘摇。
    他轻轻推开了眼前的门扉。
    风雨早已撞开了她的窗棂,可是顾淼喝过药,依旧安稳地躺在木榻之上。
    高檀放下烛盏,抬手合上了格子窗,缓缓走到榻前。
    顾淼的眼前还遮盖着那一条细长的白纱。
    她的呼吸又轻又浅,柔软的胸腔起起伏伏。
    高檀的眼睛已经全然适应了屋中的昏暗,檐下那一点莹白的微光投照进来。
    他垂眉而望,俯身细致地端详她的面容。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眼前的白纱。
    顾淼服下的药剂足以令其昏睡,她依旧纹丝不动地安睡着。
    顺着冰凉的纹路,他的指腹落到了她温热的颊边。
    顾淼盲了,自是棘手的病症。
    可是他却觉不尽然是件坏事,若非遇到小葛木,若非顾淼忽而盲了。
    她不会留在此地。
    她肯北上来见他,兴许是肖旗说了什么,可是顾淼哪怕见了他,也必不会久留。
    从一开始,她就下定了决心,与他再无瓜葛。
    她善用弓,她的人亦如一张弓,直来直去,冲动随性,可一旦下了决心,便难以转圜。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颊边,轻轻一颤。
    高檀兀自低笑了一声。
    可惜,你不能如愿了。
    *
    旭日东升之时,微雨停歇。
    湿漉漉的清晨,山间弥漫雾气。
    顾淼一觉醒来,闻到的尽是熟悉的气味,她的脑中恍然昏昏,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