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说罢,沈知姁就垂了脑袋。
    沈知姁越是这样,尉鸣鹤内心的歉疚和懊悔就越深,从几丝结成几缕,又渐渐凝成亏欠之感。
    他放下帝王的矜傲,主动拉过沈知姁,让她紧贴着自己坐下,又伸手理了理美人有些散乱的鬓发,嗓音温润柔和:“术业有专攻,阿姁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是朕来做,指不定连面都揉不起来。”
    沈知姁弯起秀眉,有些紧张地抿唇一笑,然后不自然地侧过脸去,很有些不习惯的模样。
    实则在心里冷漠嗤笑:你是自诩至尊的皇帝,高高在上,即便是有机会,也不会去厨堂膳房沾染油烟的污浊气息。
    尉鸣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想道:这场景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必定会笑眯眯地说自己不信,然后在他怀中缠成一团春水,眨着眼儿,软着声儿,撒娇卖乖地说想吃帝王做的。
    正叹着气,他就看到沈知姁抬起手,抚了抚自己刚刚碰过的鬓角。
    娇面上的红晕染开许多。
    这个细节落入尉鸣鹤眼中,让他颇为高兴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沐浴时,算了算时间,要是后日初十送你去见沈夫人,恐怕有些来不及,而且会有些招眼。”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观察着沈知姁的神色。
    话音未落,沈知姁就抬起双眸,明瞳中有秋水潋滟,在眼底缓缓堆积。
    “陛下方才才说,圣旨不会朝令夕改。”沈知姁话中带着盈盈哭腔,呜咽出声,娇怜动人:“君言也应该……应该是这样的。”
    她因焦急而身子前倾,蜷缩在身侧的手拉住了尉鸣鹤的衣袖。
    用金线勾边的袖口有些凉。
    沈知姁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动作,像极了勾住帝王、投怀送抱的模样。
    “所以……朕预备明日就安排你悄悄出宫一趟。”尉鸣鹤薄唇扬起,话中带笑,很愉悦地直起身,将半入自己怀抱的美人整个轻揽在怀中。
    格外想念的温香软玉入怀,尉鸣鹤感到格外满足,语气愈发耐心:“明日朕打算以你身子不适为由,暂时留在朝阳殿。等用过午膳、宫里最清净的那个时段,再着人送你去定国公府。”
    “芜荑就不跟着你去了,她在午膳后直接回瑶池殿,正好假装你也回去了。”
    “只是宫规为重,你只能去一个时辰。”
    他一顿,思索一番后补充道:“这件事情,朕会交给……元子去做。”
    福如海的确快撑不住了,他要赶紧确定一个忠诚可用的人,笨点儿倒是没关系。
    “阿姁觉得如何?”尉鸣鹤对沈知姁低头浅笑,虽是询问的言语,可里头藏着不容置喙。
    确定自己仍能见到母亲,沈知姁内心欢喜,面上也不自觉地溢出甜笑。
    闻得尉鸣鹤的询问,她就借着这甜笑,对尉鸣鹤赧然细声:“陛下的安排肯定是最好的。”
    “臣妾不会像从前那样冲动了。臣妾往后会多从陛下的角度来想,好理解陛下的苦心与不易。”
    “就像……就像臣妾在话本上看的那样,天下有情人都是心意相通的。”
    这话若放在别人身上,尉鸣鹤只会不屑一顾,转而觉得此人有揣测、窥探帝心的嫌疑。
    然而沈知姁这样说,尉鸣鹤却听得心头一动,凤眸中泛起一丝光彩:果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只要他宠着、迁就着、关怀着,就能如从前一样。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用水雾濛濛的眸子看向尉鸣鹤,双手轻轻攀着皇帝的肩,语气中满是犹豫与哀伤:“臣妾斗胆,想问陛下一件事情。”
    不是疏远卑离的“求”,而是带了依赖意味的“问”。
    尉鸣鹤长眉微挑,自认为心有灵犀地道出沈知姁未说的话:“阿姁可是想趁着明日出宫,送一些银票给沈夫人?”
    “陛下圣明。”沈知姁前头故意“远”了好几次,到了真正要利用尉鸣鹤时,就该“近”一些。
    她攀着男子肩膀的手微微握起,带着点颤意,呵出的气像是落在肩上的羽毛,搔在尉鸣鹤的耳畔,轻而痒:“臣妾不会用陛下给的赏赐的,臣妾会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份例。”
    依据宫规,三品婕妤的年例是六百两,二品昭仪的年例为八百两。
    沈知姁做了四个月的婕妤,升昭仪也已经六月有余,一点儿不用份例的话,能攒下来六百两。
    乍一看是挺多的,然而去北疆路途遥远,两月为期。再加上沈厉父兄从前在朝中秉公办事,结下不少梁子。
    一家子要想平平安安到达北疆,一路上少不得打点。
    等到了北疆,手中顶多也就剩下一二十两,这还是轮流看押的官吏见好就收的情况。
    尉鸣鹤低首沉吟了片刻,抬眸时就见眼前的女郎垂头丧气,蝶翼一样的睫上缀着晶莹的泪珠,如秋日清晨被霜露打湿了翅膀的雏鸟。
    “朕还记得,沈夫人从前照顾过朕好几次。”尉鸣鹤望着沈知姁复又抬起、闪着光亮的眼,忍不住也跟着双眸微弯:“朕便给沈夫人四百两银票,给你凑个整儿。”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
    沈知姁的眼角眉梢蓬勃出真心实意的笑,眼睫上的泪扑闪扑闪。
    她先是向前俯身,一副要完全扑进尉鸣鹤怀中的模样。
    却又在半途生生止住,从帝王怀中起身,规规矩矩地对尉鸣鹤行万福礼道谢。
    臂弯中的一团软香消散,尉鸣鹤抿了下唇角,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
    意思是让沈知姁坐过来。
    沈知姁假装抹泪,没看见尉鸣鹤的动作,转而走向方才放了扁木盒的案桌。
    她趁着背对尉鸣鹤的这段时间,轻呼一口气,放松几瞬后,就敛起细眉,容色重新显露出感激与羞赧。
    “这是臣妾给陛下的贺寿礼。”沈知姁将盒盖打开,特意走到灯烛下递去。
    一双明眸映着烛光,眼底一闪一闪的。
    很容易让人以为,眼前的美人对自己满是倾慕。
    更遑论尉鸣鹤这样自负的帝王。
    虽没得沈知姁重新入怀,但尉鸣鹤的心情重新晴朗起来。
    甚至接过木盒时,心底有几分期盼与激动。
    将盒中明黄的软绸展开,尉鸣鹤就发觉是一套双龙贺寿寝衣。
    比起尚衣局做的,这套样式格外简单,没有暗纹,没有镶边。
    可拎起细细看一遍,就知道这寝衣针脚细密,肩颈处做的格外舒适柔软,足见做衣之人在缝制时,是多么地用心。
    这还是尉鸣鹤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裳。
    生母李氏是从来没做过这些的,她只在乎能不能利用自己儿子获得先帝的宠爱。
    太皇太后对重孙们自然关爱,却也没细心疼爱到这种地步。
    *
    尉鸣鹤至今记得,他三岁时,年岁相近的八皇子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衣裳。
    锦缎是先帝亲自赏的,针线是其母良妃亲手缝的。
    他羡慕极了,跑到李氏面前说起此事。
    却得了李氏不耐的推搡:“有本事你也得了你父皇的疼爱,自己将进贡的蜀锦给赚来!”
    “你瞧瞧人家八皇子,一出生就给生母带来了妃位,带来了宠爱,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李氏说这话时,浑然想不起一个事实:良妃是正经选秀进来的贵族女子,素性温和,颇得先帝尊敬。而她自己呢,是个空有美貌、魅惑圣上、背主忘恩的宫女,还受了冯皇贵妃的仇视。
    李氏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已经是先帝看在尉鸣鹤的份上、给李氏最大的恩宠了。
    可李氏看不懂这些。
    她当初假冒皇贵妃侍寝时,就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想自己高高在上每天受人跪拜,想自己备受宠爱,连冯皇贵妃都要避让几分。
    谁知她有惊无险生下皇子,最后却只是个六品才人,比之宫女时期,只能说是温饱不愁,比起自己的想象还是差距甚远的。
    想到这,李氏就指着尉鸣鹤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灾星!”
    说罢,她就带着尉鸣鹤去了浴间,让宫女准备一桶凉水。
    三岁的尉鸣鹤并不吭声,对于下面的事情他已经十分熟悉:他会被生母淋上凉水、推到窗口吹风,等到他开始发热后,李氏就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做一副慈母的样子去请先帝。
    先帝基本是勉强来坐一会儿,不咸不淡地问几句,然后挥挥袖子离开。
    李氏失望过后,又会将怒气转移到尉鸣鹤身上,说他不争气,强逼着他熬夜诵读。
    “你要做他最出色的儿子!你要继承皇位!”
    “哈哈哈!然后你要封我这个生母为太后,再将皇贵妃、良妃、霍昭仪这些贱/人全都处死!”
    李氏贪婪而癫狂的模样,仍旧深深印在尉鸣鹤的记忆中,包括做皇帝的执念。
    亲眼看着李氏咽气的那一日,尉鸣鹤没有半点悲伤,只觉得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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